星期六, 23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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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成就大国(上)

共和成就大国(上)
对话者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李筠
            独立学者  萧三匝
整理者  萧三匝
 
大国如何才能实现长治久安?十多年来,民间学术团体——“大观”学术小组的研究一直聚焦于此。之所以如此,显然是因为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大国。你可以把这个学术团体的定位理解为一种前瞻的努力,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中国知识分子自古以来的忧患意识使然。
 
“治大国如烹小鲜。”问题是,具体如何烹法?
 
近年来,这个团体中的学者纷纷走向前台,推出他们长期的研究成果,那就是用“史纲”体鸟瞰中西历史,并希望从中找到成败镜鉴。所谓“史纲”,“史”是历史,“纲”是逻辑。历史自有其运行逻辑,只是想看清并不容易。
 
先是外交学院教授施展讨论中国历史的上千页学术著作《枢纽》赢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然后互联网学习平台“得到”强势力推“大观”学者开讲中西史纲。于是,施展推出了《中国史纲》,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李筠推出了《西方史纲》《罗马史纲》,后者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开讲《中世纪史纲》。一般的传播做法是,“得到”上的课程讲完,同名图书随即面世。如今,读书界正在兴起对李筠教授《罗马史纲》的热议。
 
作为对西方和世界历史影响巨大的帝国,罗马的成功和失败到底能带给我们什么启发?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李筠会说是“共和”;如果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表达,李筠会说“要让人愿意跟你玩儿”。
 
本次采访很长,我们以“罗马与中国”“罗马的治理技艺”“用罗马的思路看未来”为题,分上中下三部分刊出。
 
共和成就大国(上)
(李筠)
上篇 罗马与中国
罗马够大,玩得够高级
萧三匝:“大观”学术小组的研究方向定于超大规模共同体如何才能实现长治久安,为什么确定这个方向?
 
李筠:我们对学术界有自己的不满,觉得学术界对大的、宏观的问题谈得太少了,谈鸡零狗碎的问题太多了,大家找不到地方聊大问题,所以我们决定换一个玩法。先把整个世界跑一圈,把主要的大国都体检一遍,研究他们近代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古时候提供了什么元素,有什么包袱,近代史有什么曲折,有什么个性。把这个版图拼全了,才可以讲中国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格局之内。不是1840年以来,而是500年以来,在世界局势之中,中国处于一个什么地位。把时间拉长以后,很多东西就没有那么局促,才能把大势看得更清楚一些,对当下的很多问题也就没那么猴急了。
 
萧三匝:说白了,你们关注的还是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
 
李筠:当然。不过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要按捺住直接研究中国的激情,先要把人家的历史和问题理清楚,不要直接对中国问题发言。把功课都做足了,才能讲中国的事。因为我们断定中国是一个特别复杂的现象,不把药抓全了,不要轻易下手。我们很重要的一个目标是关心一个大国不光要繁荣富强,繁荣富强以后还能干什么,怎么才能干得好?
 
萧三匝:讨论帝国,首先就需要定义何为“帝国”,帝国与超大规模共同体是不是同义词?如果是,那么罗马在共和国时期也是超大规模共同体,是否也属于帝国?你说罗马帝国继承了罗马共和国的共和精神,那么帝国与共和国的本质不同体现在哪里?
 
李筠:“帝国”这个词的词源的意思就是统治权,而这个词在罗马共和时代就已经被普遍使用了。李维这些史家写共和国史的时候已经在频繁使用这个词了。如何运用这样一个庞大的统治权,罗马人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考虑了,因为共和国在很早的时候,就把我们后来归之于帝国的很多事做成了。比如武力的开拓,大规模共同体的治理,多元的民族和宗教政策,这些共和国实际上就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写书是想把帝国从狭义的语境中解放出来,研究超大规模共同体怎么治理。
 
如果非要较真帝国和共和国的区别,最明显的区别就在中央机构。共和是一个贵族共治的局面,它的核心机构是元老院,世家大族、军功贵族一块儿商量怎么办国家的事儿。而帝国有明确的皇帝,是一人主持国政的格局,其他官员就变成了皇帝的打工者,不再像元老院那样和执政官平起平坐了,独裁的属性非常明显。
 
其实国大到一定份儿上,统治权的使用就越来越难任性。皇帝一个人实际上是管不了那么多事情的,没有队伍和系统,一个人耍不转。一个人无论是智力还是精力,都是不够用的,客观上就要求皇帝要把权力体系化、制度化、规范化。这是任何国家做大了都会带来的必然要求。我探究的是超大规模共同体的权力如何安排才是合理的、有效的、正义的问题。我通过讲罗马这样一个大块头,不光是讲历史,要把政治学原理装进去,把政治学通则出来,因为罗马够大,玩得够高级。如果太小了,就那么点事儿,权力的运作也就没那么复杂。对中国来讲,小共同体的权力运作对我们没那么大的参照、对比和启示作用。
 
萧三匝:所以可以这么说,有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但凡是大国,一定要蕴含共和的精神,否则玩不转。第二个层面,与其说你关注的是帝国,不如说你关注的是超大规模共同体。为什么呢?因为中国是超大规模共同体,这是一个现实的出发点。所以我们可以抛开不同时期帝国概念的不同,比如罗马帝国它总有一个皇帝,但美国作为一个帝国并没有皇帝,这两个帝国的概念又不一样了。回到帝国的概念的变迁,它是怎样发生的?
 
李筠:现代帝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织就帝国权力网络的工具大不一样,思路也就大不一样,战略也就要随之进行调整。但它毕竟是一个有核心的、有霸权主导国的同盟网络。帝国不是一个国家把其他国家全部吞并,就像秦始皇统一国那样,打下来,然后实行郡县制,全部格式化,这样的方式对全球性帝国的经营是不适用的,必须分层次、分梯度、分策略地安排各种盟友,形成一个庞大网络。现代条件下,交通和通讯的状况大大改善了,帝国的组织就比古时候方便多了。当然,有很多权力,因为交通和通讯的方便,反而变得秘密化了。原来是靠邮传来往,你靠罗马大道也好,我靠秦朝驰道也好,就那么些个官员,要控制那么大地盘,可用的手段有限。而现在市场经济发达了,很多技术手段大大的便利了,比如交通、通讯、金融,帝国的形成和运作反而隐秘化了。

共和成就大国(上)
 
商人被抑制,民法就长不起来
萧三匝:其实大的共同体,达到两个目标就行,一个是秩序,一个是自由,这两个目标之间当然存在张力,做好平衡就行。我们单就超稳定性而言,罗马帝国与中华帝国都属于帝国,其实中华帝国比罗马帝国更加稳定。
 
李筠:不见得。
 
萧三匝:我的意思是把从秦到清的中华帝国看成一个帝国,因为它的统治方式很相似。从这个角度看,中华帝国的稳定性是很强的。也就是说,我们有长期的帝国传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要学罗马帝国,我们应该学什么?
 
李筠:秩序和自由几乎是政治学和法学最想兼容的两个要素,兼容的方案和版本非常多,各有优劣。我觉得你高估了中国从秦到清稳定繁荣的历史。我把中国史理解为帝国版本的三次升级:秦汉是1.0版本,隋唐是2.0版本,宋元明清是3.0版本。它存在着一步步扩容、一步步复杂化、一步步升级的进程。从中央官制看,从秦汉的三公九卿制,到隋唐的三省六部制,再到明清更复杂的机构设置,随着帝国的扩张,中央官制复杂化、合理化、精密化了。秦汉只是整合了中国本部的文化,到了隋唐,随着佛教的进入,民族和宗教的复杂性大大增加了,这就不是秦汉的框架可以解决的了,所以隋唐扩容成2.0版本。到了清代,由元明积攒下来的多样性,比如西藏也进来了,蒙古也进来了,藏传佛教也非常重要,清代又实现了一次扩容。中国史一个阶梯不断往上升级的过程。
 
虽然都是帝国,但罗马有一点是我们中国传统具备的,我认为是最好的治理方式,就是罗马法有了它,每个人都是法律主体,都可以享受法律的保护。即便这个人不是完整的罗马公民权的享有者,没有政治权利,没有资格选举元老院成员,但他拥有厚厚的罗马法所规定的民事权利:婚姻、继承、收养、买卖,这些重要的事情全都是有章可循的,受到帝国的保护。罗马帝国通过法律,把每一个人联进帝国的网络。而其他帝国,基本上都只是上层联接,不涉及下层。皇帝打下哪儿,你是国王,要不要服从我,如果服了,你就是我的属下,你的整个王国和部落也归附了。但这实际上是高层与高层之间建立起政治关系,民众之间并没有联接,一旦高层发生变动就麻烦了。比如成吉思汗死了,很多部落就会观望,捉摸到底是忽必烈厉害还是他叔伯兄弟厉害,帝国就开始松动了。所以通过军事征服所得到的庞大帝国非常不稳固,就在于它只是上层的军事同盟,没有办法铺到下层,很难给予普通民众真正的长治久安
 
萧三匝:中国历代也有法律,中国古代的法律与罗马法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可不可以这样说,比如大清律,它是自上而下的,没有顾及到每个老百姓的需求,而罗马法既有全国性的统一的法律,又有照顾到地方不同情况的法律?
 
李筠:话分两头,先说中西法律的差别,然后再讲罗马的自治。总的来讲,中国古代的法律是义务本位的,刑法为主体,不是说民法没有,但是占的篇幅并不多,民事主要交给了地方习惯去解决。中央政府颁布的法律,都是刑法为主,是非常刚性的。这样一个基本倾向,与中国长期以来以农业为本的社会是契合的。中国自秦汉以来,一直都是重农抑商,我们是一个庞大的农业国家,怎样让农民安分地把田种好,是头等大事,而商业,从来就是被抑制的对象。商业带来的流动性,对于一个想把农民捆在土地上的国家,是非常不利的,所以国家一直抑制商人。如果商人被抑制,民法就长不起来。你这种事业我不赞成,我为什么要用法律来推进、保护、扩张你的地盘呢?当然是摁下去了。
 
而罗马恰好相反,它几乎从一开始贸易就非常发达,它必须通过贸易解决国内的很多问题。比如说,罗马在很早的时候,粮食就不能自给,连吃饭都要通过长途贸易解决,当然就要推进贸易。所以它的民法如此发达,与它形成了古代最繁荣的市场经济直接相关。市场经济发达的地方就必须有民法一个人即便没有罗马公民的投票权,罗马的民法权利也都是有的,生活就容易安顿。中国古代从来不是这样一个路数。这样的不同,导致中西政治存在基本政治逻辑上的差异。

治,是非常节省统治成本的办法
萧三匝:那你是不是赞同某种程度的地理决定论?比如,农业文明区就搞中央集权制,而对罗马来讲,它的本土地盘很小,地中海沿岸国家也都很小,而且以商贸为主,所以它文明的基因就是商贸。
 
李筠:这个讲法对希腊是成立的,希腊是星星点点的城邦,粮食没有办法自给,所以普遍的贸易在地中海撒开。对罗马不完全成立,因为罗马一开始就像秦国一样,农民就是士兵,在罗马城周边,还是有平原让他们好好耕种的。当然,贸易因素在罗马的基因里也是很充分的。所以我认为地理的因素不应该看得过重,我们要用一个中间变量来看问题,就是“生存逻辑”。先民面对特定生存环境的时候,找到了什么样的活法来面对地理带来的各种环境要素,利用好它们,这套活法就是“生存逻辑”,它是有强大惯性的。
 
萧三匝:也就是说,罗马人找到了针对自身问题的解决之道。当罗马还是个比较小的农业国的时候,罗马人就比较朴实、勤劳,当后来它扩张到很大的时候,情况就很不一样了,在这种情况下,它形成了共和精神,尊重各地法律、习俗。
 
共和成就大国(上)

李筠:小有小的办法,但是,小长大了恐怕要另想办法。从帝国扩张的路径上来讲,让被征服地区自治,是非常节省统治成本的办法。皇帝的征服,如果都像秦始皇那样,把被征服地区格式化,全部实行郡县制,县长都由皇帝派人来当,秦国的法律一定要落地到齐国临淄,事实上成本极高。彼此相距几千里,民情民风都不一样,皇帝推行刚性的法律和制度就得上手段,结果就是普遍的反抗。然后皇帝要派兵去维护秩序,养官养兵来执法,成本不就很高吗?如果全国都是这样,皇帝准备收多少税,养多少官和兵呢?当秦国变成秦朝以后,这样的高压态势统治全国,帝国没有办法持久,才经历二世,就崩溃了。所以刚性太强,实际上帝国根本不可能承受高昂的统治成本。
 
罗马在很早的时候就认识到了这个道理:不能硬管,只要你服从,好,你那里马照跑、舞照跳,你们原来怎么管就怎么管,有什么风俗我都不干预。但你要服从我的盟主地位,军事上必须认我是老大,不能偷偷地跟别人结盟。有了政治同盟关系,我可以给你提供安全保护,你自己不用养兵了,谁欺负你,我罩着你。你反而从养兵这个麻烦事里解套了,你就好好做你的生意,或者研究你的哲学,这不就挺好吗?你可以自治,还能得到保护,还能过上更文明的生活。那些蛮荒部落都没想到,原来日子可以过得如此美好,那他们为什么不跟罗马人过?
 
罗马人在这个过程中,最漂亮的做法是把人家的神给安置好了。如果你到人家那里,明确告诉人家,你的神就是邪神、伪神,我来了就是要铲除你的神,那人家肯定誓死反抗,用中国人的老话讲,这就叫“不共戴天”嘛,人家肯定就跟你血战到底。罗马人到每一个地方都说,其实你们的神,就是我们的某某神,只不过叫的名字不同。那些土著部落一听,也挺好啊,很容易归服。只要是多神教覆盖的地方,都和罗马兼容了,他们的神都进了万神殿,都有神位可以供奉。你想,你一个战败者,你的神庙不仅没有被铲除,你的神反而可以在罗马得到供奉,那你该多高兴啊。这样一来,宗教、军事、商贸都解决了,还可以跟罗马人学习过文明的生活,那为什么不加入呢?所以罗马征服的阻力就比较小,它编织那么大一个帝国,采取了把各方面成本都降得非常低的办法。
 
萧三匝:中国的王朝,越往后,越融汇异质文化。比如清朝皇帝统治汉人和蒙古人、藏人的方法就不一样,甚至按施展的说法,在清朝,北京是汉人的首都,承德是蒙古人和藏人的首都。
 
李筠:满清皇帝的确具有多元身份,他既是传统中原的皇帝,也是蒙古的大汗,还是藏传佛教里的文殊菩萨,什么都占齐了。这种玩法,在奥古斯都那里就有明确的思路。他打败埃及艳后以后,埃及不就并入罗马了吗?他就跟元老院讲,这个地方不能编成罗马的行省。因为埃及人一直相信法老就是神,罗马的宗教世俗化比较厉害,埃及人是不会相信这一套的,在埃及我们必须沿用法老的神权统治。告诉埃及人,罗马皇帝就是神,皇帝直接称神管理埃及,所以埃及就成了皇帝的特别行政区。其他地方也一样,只要这个地方够强大,文化传统够鲜明,宗教硬核够独特,在政治军事服从之下就主动地让它们自治。
 
萧三匝:帝国的最大特点是多元一体,或者说必须做到多元一体,你说的“一体”那就是一个共同体的意思。
 
李筠:对。一个共同体可以分为好几层。比如清朝,最底层我们看见的是蒙古人在草原上奔驰,汉地主要是农民在农耕,儒生士大夫管着乡村宗族,西藏就是喇嘛管着信众,都不一样。中层是有结构性的互补的,汉地提供的是财政,因为农业是最稳定的收入来源,马背上的民族没有那么多财富,但蒙古人提供的是武力,骑兵异常勇猛。再说高层,儒家学说对定居的家族是非常有感召力的,只要定居农业,就信儒家。儒家不仅能安抚农民,它对最高级的制度设计也是言辞满满的,比如“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之类,文献最丰富,故事最多。但这套故事去跟蒙古人和西藏人讲,人家不过定居农业的生活,从根本上就不会买你的账。蒙古人信长生天,统治者就要把萨满教这一套弄娴熟,宣称我就是大汗。藏人信藏传佛教,统治者就要借助它那个系统。西藏的黄教替代了蒙古萨满教占据蒙古人的心,当满清皇帝成为黄教里的文殊菩萨以后,实际上就掌握了蒙古人的信仰,所以他做大汗在宗教上是合理合法的。有了蒙古人的铁骑,清朝在军事上就是无往而不利的。所以,各大板块在帝国内部的功能是不同的,皇帝要把它像榫卯一样拼接在一起,拱顶石就是皇上,必须形成这种结构性的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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