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今天这个会议主题能赢得这个社会绝大多数人的共鸣,因为大家普遍都非常焦虑,都想找到消除焦虑的路径或办法。在我看来,这个主题的实质是,个人如何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安身立命。
首先我想说的是,这不是一个成功学或者励志鸡汤问题,而是一个时代困局何解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正视历史和现实,必须调动包括政治学、法学、社会学、经济学、哲学甚至神学在内的多种社会学科的思想资源。徐老师刚才讲的话我都非常赞同,他之所以讲得好,根本上是因为他正视了历史和现实,说了实话。
第一个问题是个体与时代的关系。我一看到这个问题,自然就想到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时代决定个人命运;第二句话是,个体影响时代风气,甚至个体决定时代风气。这两句话是相反的,哪句对?我想,不能脱离开环境来判断是非对错。在我看来,在一个自。由比较充分的环境里,个体能够激情地挥洒自己的人生,能够影响时代风向、风气;但在一个自。由缺乏,或者略等于无的环境下,一定是时代决定个人,个人相当渺小,被时代裹挟着往前走,甚至连基本的个体意识都会消失。
由此牵扯到第二个问题,就是如何看过去这70年的中国历史。
我认为其实也很简单,前30年就是时代决定个体命运。为什么?因为在那个计划经济的时代,每个人都是所谓“单位”里的人,或者说每个人都是装在格子里的人,这样的个人,基本上只是一个符号化的存在。按学术语言讲,就是原子式的个人,甚至无所谓个人。既然无所谓个人,也就无所谓社会,只有国家。从这个角度看那些从民国走过来的知识分子此后的选择,我认为,确实应该对他们抱以同情的理解。为什么?因为在那个时代,每个人的饭碗都是单位给的,单位都是公家的,你不可能去当一个自。由撰稿人,不可能到私立学校去教书,只能端公家饭碗,不服从,不转变,难道饿死吗?所以我们既不必对一些著名的知识分子的转变感到惊诧,也不应对他们苛责。当然,但就上世纪50年代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而言,导致这种改造之所以成功的原因很复杂,不单单是我上面讲的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原因。比如,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并没有形成逻辑自洽的思想体系和坚定不移的信念,有些人即便在欧美取得了博士学位,骨子里其实不过是儒家式的读书人,他们并不具备透过现象瞭望时代的能力。
至于后40年,我的总体判断是,个体精神在逐渐昂扬,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时代风气。确实也有很多人成了时代的弄潮儿。这个过程,也可以说是一个社会逐渐形成的过程。打个比方说,社会就像野草,国家就像石头。前30年,国家是一块无限大的石板,压在土地上,野草就长不出来;后40年,国家比较像石墙,毕竟给阳光普照大地、雨露滋润大地提供了事实上的可能,所以野草就长起来了。现在的社会,就像个万花筒,谁都可以秀,“秀”是什么意思?“秀”的主体是谁?“秀”就是展示自我,“秀”的主体就是自我。从这个角度看,我认为,抖音就是这个社会的折射镜,它折射出来的东西未必完全,我们未必都喜欢,但至少说明,这个国家有社会了,而且社会在表面看来很有活力。
我刚才讲前30年没有社会,后40年是社会逐渐形成并产生力量的过程,为什么能发生这么大的转变?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动整个地球。后40年,中国社会为什么能够产生,并且发展壮大?支点是什么?大家都会说是“改革开放”,或者“开放改革”,我认为“开放改革”的说法可能更好,因为没有开放,就不知道怎么改革,没有开放,改革的动力也不足。当然,我们一般还是习惯说“改革开放”。语言文字只是表达意思的工具,说“改革开放”当然也可以。那么,改革开放的实质是什么?改革,我们改的主要是经济领域;开放,我们开放的也主要是经济领域。改革开放的实质,其实就是市场经济的逐步形成,就是市场经济逐渐取代计划经济。
不要小看了市场经济的作用。马克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且不论这个论断是否全面,但它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历史和现实。当经济基础逐渐转轨成市场经济以后,与市场经济相配套的一些价值就被提了出来。
比如,你要搞市场经济,就得要厘定、保护产权,否则市场根本没法交易,而厘定产权、保护产权是自。由的基础。如果你真正一无所有,天天都不知道下顿饭在哪里,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比如,你要搞市场经济,总得有一套所有人都认可、遵守的游戏规则,如果没有规则,或者违规了没有惩罚,谁还敢参与游戏呢?最大、最公平、最有强制力的规则是什么?是法律,是让法律成为王,那就是法治。
比如,既然搞市场经济,各种市场主体之间就存在博弈,经济和政治之间其实也存在博弈。所以,华尔街的金融家,跟美国总统的利益是不一致的。有实力的企业家、金融家都是拥护全球化的,越全球化,他们越赚钱,他们通过消除世界发展的不平衡,通过铲平世界来赚大钱。通俗地讲,钱往低处流,往能赚钱的地方流。但是,美国总统是选民选上去的,他首先考虑的是一国的利益,也就是大多数选民的利益,而选民显然就不仅仅是企业家、金融家了。所以,经济和政治自然就会产生一种博弈。在博弈的过程中,人们逐渐会发现,不是说政府下决心要让经济增长经济就能够增长,政府甚至连股票市场的走势都决定不了,市场有它本身的运行逻辑。那么博弈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重新厘定各种权力的边界,经济权力在经济领域行使,政治权力在政治领域行使,各种权力各归其位。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宪。政。什么叫宪。政呢?可以简单理解为限制政治权力,其实也可以理解为限制各方面的权力,让它们各归其位,不能越位。
最后,市场经济是交易经济,交易主体之间一定是要平等的,否则就不叫交易,而叫诈骗,甚至抢劫。所以,搞市场经济,它自然就带来了对平等价值在逻辑上的诉求。
总结起来说,只要认真搞市场经济,逻辑上就必然要求落实自。由、法治、宪。政、平等等等价值。
但是,逻辑上如此,并不意味着现实一定如此。现实是,我们有一定自。由,但是这种自。由是有限的自。由;我们有法律,但离真正的法治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们有博弈,但一些人还不认可宪。政;我们有市场交易,但是我们很难说参与市场交易的主体都是平等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结果?关键在于,中国的社会力量还很不足,社会与国家之间还没有形成真正有效的博弈机制。换句话说,政治权力和市场经济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绑定,权力的边界还没有划清楚。所以,吴敬琏先生要“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这两年,最高法院在重审一些著名企业家的案子,比如张文中、顾雏军的案子。重审说明了什么?至少说明当年审判这些案子并没有完全遵照法律的规定。那么大家自然会追问,是什么力量在破坏法律的严肃性呢?
在一个正常的共同体内,或者说,在一个落实了现代价值的共同体内,国家就像透明的玻璃柱子,它不能挡住阳光雨露来照耀、润泽社会这块大草坪。人们生活在这样的国家,感受到的是普遍的平安、喜乐、幸福、满足。在市场经济的逻辑不能在社会上得到深入落实,表现出来的就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人们能够直观看到、感受到的,就是种种击穿底线的社会乱象。比如,给婴幼儿注射假疫苗,给消费者吃含三聚氰胺的奶粉,如此等等,触目惊心。所有老百姓提起社会乱象来都义愤填膺,但学者如果只满足于描述、复述社会乱象就太不像话了,学者应该思考的是这些乱象的成因,以及解决乱象的方法。
那么,如何理解,甚至定义这个时代呢?无论从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各个方面看,我都同意如下这个说法:这是一个高度不确定的时代,因此也是一个无法准确预测,但存在多种可能性的时代。
从政治上看,全球治理结构正在发生巨大变化,中美关系正面临历史和现实的巨大考验,欧盟的团结已经成为过去时。
从经济上看,全球贸易的不平衡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但大国之间关于如何解决这种不平衡提出的方案相去甚远,各国对全球化的理解差异很大。
从文化甚至宗教上看,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的冲突日渐频繁,移民问题成了焦点。
从科技上看,5G时代的到来使得大数据、人工智能技术已经取得并很快会取得巨大进展,技术规训人类的时代已经到来。面对技术进步,人越来越感到无力,人甚至会被异化,人们不仅很难获得新的自。由,而且很难保住过往获得的自。由。以前人们的梦想是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地球上,今后,这个梦想是不是会成为幻想?
问题在于,人还活着,人活着成为一切问题的出发点。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活在这个高度不确定的时代?我们是否除了焦虑、抱怨就什么都做不了?换句话说,生活在这样的时代,生活在中国当下,我们如何才能安身立命?
我的看法是,事态的发展并非无可救药,核心的问题是,我们并非无法获得自。由。对于如何获得自。由,下面我讲讲我的几点初步想法:
首先是关于如何获得心灵的自。由。在一切自。由之中,心灵的自。由是最重要的,只要你心灵自。由了,现实无论朝哪个方向发展,你内心都可以喜乐、幸福。如何获得心灵自。由呢?我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努力。
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是要有信仰,而信仰的核心,是相信超验的造物主的存在。整体来讲,我们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包括到今天的知识分子,更不用说广大民众,对这种超验价值的认识是非常不够的,更谈不上信仰了。原因是什么?因为中国人的常识理性和实用理性太强大了,它们成为了人们思考一切问题不证自明的前提。由此就导致了很多的问题:
第一,如果你连造物主都不信,你能信人吗?你能有敬畏吗?如果我们信仰造物主,我们这个社会还会出现那么多击穿道德底线的事吗?
第二,如果你不信造物主定下的律法,不信与此有关的自然法,你怎么可能相信并遵从人间的契约与法律呢?中国人为什么契约观念普遍不够,只把合同当成一个纸上的东西,签了合同也不严格履行合同规定的条款?因为从根上讲,中国人的敬天意识太淡薄,天在中国人眼里不过是一个交易的对象,狂妄就是这么生起来的。我们家乡有个老赖,借了人家钱不还。他给债主写了借条,人家催他还钱,他要看借条,人家把借条给他看。他把借条一把扔到自己嘴里吃了,然后说,谁说我欠你的钱?借条呢?
第三,如果你不信有个最高存在,这个最高存在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在他面前,你是极其有限的、渺小的,你就极容易狂妄。对知识分子来说,就总是一副真理在握的心态,不能容忍别人,而没有容忍,哪来什么自。由呢?众所周知,俄罗斯的文学家,无论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的作品都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为什么?因为他们总是不断拷问自己的灵魂,发现自己的有限和渺小。中国作家、学者,有多少人真正能够做到谦卑的?
第四,人在陷入极度痛苦的时候,当身边的亲戚、朋友、同事都不能帮你消除内心痛苦的时候,你会向谁求救呢?中国人喜欢说“上天保佑”,比如当一辆汽车疾驰过来,我们来不及躲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惊恐地呼叫“天呐”,所以,中国人对天,也就是永恒的造物主在内心里其实是有需求的,只是大多数人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然,关于信仰的问题太复杂,也不是通过理性论证可以讲清楚的。如果说我上面讲的这几点还不能说服你,对这个问题,我最想说的是,大家不是对不确定的世界充满焦虑吗?造物主所提供的,正是确定的、绝对的价值,抛开确定的、绝对的价值而希望找到应对不确定的方法,其实不过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罢了。
另一个方面,是人要认识到自己的主体性。面对造物主,我们应该谦卑,但一方面,人是万物灵长,另一方面,在上天面前,人人又是平等的,所以人人都不应该随便抛弃与生俱来的自。由意志。这不仅与上面说的不矛盾,而且恰恰体现了人对天则的遵从。人只要能认识到自己是目的,而不是实现任何目的的工具,在面临自己的权利受到侵犯的时候,就可以说不;在强大的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面前,就可以不让它们反客为主,而仅仅把他们当成人实现某种具体目的的工具。
从这个角度看,我认为那些所谓的预言家把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危害夸大了,有些人也把智能手机对人的控制力夸大了。你如果仅仅把它们当成完成目的的工具,比如,仅仅把手机当成实现通讯、支付等目的的工具,实现了你的目的,你就远离它,它还怎么控制你呢?难道你丧失了自主选择权了吗?通俗地说,人只有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时候,他才可能被真正的异化。人永远不会被日新月异的高科技消灭,但人确实有可能被它们吓死。而那些被吓死的人,根本上就是丧失了人的主体性,也就是丧失了自。由意志的人。一旦它们丧失了自。由意志,他们确实就是物体,而不是人了。
上面是从心灵自。由的角度说,下面我要转到实践自。由方面说。上面我说过了,伴随着40年改革开放,中国已经形成了比较有活力的社会,只是这个社会还不够大、不够强,所以我们总是感到不够自。由,甚至焦虑、焦躁。从实践的角度看,我们怎样才能获得自。由呢?显然,就应该进一步把社会做大、做强,关键是把社会做强。这样,国家与社会就能实现良性互动了。如果一方太强,一方太弱,强的一方怎么有意愿与弱的一方互动呢?如何做强社会?就需要社会自行组织起来。对于每个人而言,更需要主动发起、参与社会组织。哈耶克讲自生、自发秩序,但这种自生、自发秩序之所以能够形成,不可能离开人的主动性。如果人都是像木头一样的无灵魂的物体,也无所谓秩序。道理很简单,没有任何人会说一堆木头摆在那里有何秩序可言。从这个意义上讲,抱怨没有任何用,正如王阳明所言,知行应该合一,知而不能行,只是未知。
就当下语境而言,如何才能做强社会呢?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加入各种各样的互助组织。我认为,有三类互助组织对这个社会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一是思想上的交流、砥砺组织。比如,我们今天的讲座或者论坛,各种读书会等等,大家在这里倾听别人的意见,吸取别人思想当中闪光的地方,补充自己的想法,使自己对宇宙人生、社会发展的认识更加深入、切实。
二是德行方面相互感染的组织。自然形成的道德榜样,对人的激发作用是极大的,这就是所谓的“见贤思齐”。这种德行,对公共领域而言,主要又表现为公民担当精神。
三是经济上的互助组织。是人都要吃饭穿衣,都有基本的生活需求,如果这方面的需求因为种种原因都无法满足,怎么可能实现自。由呢?所以,这些年来,我长期呼吁社会形成一个观念,那就是知识精英和财富精英要实现互动、互补、互助。中国不少知识分子有个毛病,就是从概念到概念,从理论到理论,根本不知道社会到底发生了哪些改变,而且自命不凡,觉得自己的认识高于社会其他阶层、其他职业的人士。我这些年来交了很多学界朋友,很多人也熟悉我,我也交了不少企业家朋友。我感到,很多学者的思想深度、广度、现实感远远不如企业家,企业家群体中有许多很有智慧的人,很值得学者们学习。当然,每个人都是有局限性的,都有无力感、孤独感,但通过双向、多向交流、沟通,大家就能突破一定的局限性,也能缓解一定的无力感和孤独感。如果能实现一定程度的互助,当然就更好了。
最后,我想呼应一下今天这个会议的主题——“大国·大时代·个体命运”。什么叫“大国”?其实是需要定义的。你说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所以她是大国,这样说不是不行,但这样说,那我们一直是大国,现在强调大国就没有意义。什么叫“大时代”?也是需要定义的。大转折时代是大时代,还是说一个长期承平发展的时代是大时代?如果大转折时代是大时代,那么春秋战国就是大时代。如果长期承平发展的时代是大时代,那么盛唐就是大时代。这两个大时代有本质的不同。我们目前处于上述哪种意义上的大时代呢?如果说我们处在一个长期承平发展的时代,所以是个大时代,那么我觉得我们应该还是不要太骄傲了,我们应该要继续实践韬光养晦的智慧。如果说改革开放对于当年的计划经济是一个大转折,我们当然可以说当今的中国人身处一个大时代。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总是处于大时代未必是什么好事,因为老是处于一种转折的过程当中,不确定性大大增强,人就累,找不到方向。
前几年郭敬明出了一本书,后来拍成了电影,名字就叫《小时代》。他就认为当今时代是个小时代,小时代的特点就是世俗、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年轻人普遍不关注宏大叙事,而热衷于吃吃喝喝、买名牌、炫酷。我虽然反对郭敬明把这个时代定义为小时代,如果我们把大转折时代定义为大时代,我也认为如今的我们处于大时代,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其实都希望身处小时代,过小日子。在一个正常的时代,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去关心政治,关心人类命运,大家关心的应该是日常生活。现在我们这些人还热切地关注这些大话题,按学术语言来讲,就是我们还处在“非常政治”时代,我们需要从“非常政治”向“日常政治”迈进,进入日常政治时代,就是进入了一个小时代。真到那个时代了,我个人的兴趣可能就是去写小说了,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读读书、写写小说、练练书法、打打牌,多自在啊。但是现在还真是做不到,从“非常政治”到“日常政治”可能还需要一段路去走,我希望尽快走过去,我不希望老面临多年未有之变局。而如何才能平稳地从“非常政治”过渡到“日常政治”呢?说到底,还是需要社会与国家实现互动。
我们今天的会议主题是“大国·大时代·个体命运”,如果十年以后,我们再开学术会议,主题变成了“个体·时代·国家”,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国家就实现了巨大的进步。刚才也有学者说,大时代呼唤大思想家,这个话很对。我想说的是,思想家一定是一个一个的个人、个体,老是着眼于一种大,不是从个体出发,就产生不了思想家。另外,思想家也不是呼唤出来的,而是自己冒出来的。那些有深入的思考能力,能从时代困境出发,同时又能超越时代困境的人,一定会自己冒出来。我们需要做的,是创造条件,递给思想家一个发言的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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