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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论孙中山思想(修订版)

796。孙中山思想,以三民主义为其纲要。三民主义是一个不断发展的理论体系。早在1894年,兴中会的入会誓词即“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可称为“二民主义”。1904年,孙中山为美洲致公堂重订章程,又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口号,已趋近三民主义。1905年,《民报》发刊词首次将同盟会的宗旨概括为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当年12月,“三民主义”这一简称方正式行世。中山一生多次阐述三民主义,内容略有变化,但直至他去世前一年(1924年)的12月份,才首次出版了根据其演讲速记稿整理的《三民主义》一书。故,今人可以《三民主义》一书评判中山政治思想。

 

797。中山之民族主义,始于狭隘的排满主义,或曰种族主义。故民国成立前,中山常讲“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其意与朱元璋同。民国建立后,中山遂主张“五族共和”,其时所倡之民族主义,已为“国族主义”,或曰国家主义。为何用国族主义代替种族主义?因为民族国家根基不固。中山说:“外国旁观的人说中国人是一片散沙,这个原因是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因为一般人民只有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没有国族主义。”由此导致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如果再不留心提倡民族主义,结合四万万人成一个坚固的民族,中国便有亡国灭种之忧。我们要挽救这种危亡,便要提倡民族主义,用民族精神来救国。”一般人认为中国近代是帝国主义的半殖民地,中山通过政治、经济局势的分析得出结论,认为中国实为“次殖民地”,即连“殖民地”的地位都不如。殖民地是被一个强国殖民,而中国是被列强殖民,故只能称“次殖民地”。中山对民族主义必要性的论述,也是专从当时的世界局势着眼,而不进行空洞的理论建构,故其民族主义乃因时而发。

 

798。中山反对新文化运动中关于“世界主义”的倡议。他说:“世界上的国家,拿帝国主义把人征服了,要想保全他的特殊地位,做全世界的主人翁,便是提倡世界主义,要全世界都服从。中国从前也想做全世界的主人翁,总想站在万国之上,故主张世界主义。因为普通社会有了这种主义,故满清入关便无人抵抗,以致亡国。”“这个论调,如果发自英国,美国,或发自我们的祖宗,那是恰当的;但是发自现在的中国人,这就不适当了。”这种议论,既然立足现实,固无可厚非。

 

799。要言之,中山之民族主义纯为抵御性的,而非进攻性的,故其虽反对世界主义,但又主张“中国如果强盛起来,我们不但要恢复民族的地位,还要对世界负一个大责任。如果中国不能担负这个责任,那末中国强盛了,对于世界便有大害,没有大利。中国对于世界究竟要负什么责任呢?……要济弱扶倾,才是尽我们民族的天职。我们对于弱小民族要扶持他,对于世界的列强要抗抵他。如果全国人民都立定这个志愿,中国民族才可以发达。”

 

800。如何提振中国的民族主义,进而恢复民族地位呢?中山开出的药方是恢复中国固有的道德、智识和能力。首先是道德,道德的核心是忠孝。中山说:“讲到中国的固有的道德,中国人至今不能忘记的,首是忠孝,次是仁爱,其次是信义,其次是和平。”民国以后,世人多以为既然不再有皇帝,何必再讲忠,中山正之曰:“这种理解,实在是误解。因为在国家之内君主可以不要,忠字是不能不要的。如果说忠字可以不要,试问我们有没有国呢?我们的忠字可不可以用之于国呢?我们到现在说忠于君固然是不可以,说忠于民是可不可呢?忠于事又是可不可呢?我们做一种事,总要始终不渝,做到成功,如果做不成功,就是把性命去牺牲也在所不惜,这便是忠。古时所讲的忠,是忠于皇帝,现在没有皇帝便不讲忠字,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那便是大错。现在说,到了民国什么道德都破坏了,根本原因就是在此。”“国民在民国之内,要能够把忠孝二字讲到极点,国家便自然可以强盛。”何为中国固有之智识?中山认为就是中国传统的修、齐、治、平的政治哲学。在中山看来,“欧洲之所以驾乎我们中国之上的,不是政治哲学,完全是物质文明。”“我们现在要学欧洲,是要学中国没有的东西。中国没有的东西是科学,不是政治哲学。至于讲到政治哲学的真谛,欧洲人还要求之于中国。”“现在多国的政治都进步了,只有中国是退步,何以中国要退步呢?就是因为受外国政治经济的压迫。推究根本原因,还是由于中国人不修身。”中山之注重恢复中国固有的道德,与康南海之“国魂”说、梁任公之“国性”说、严又陵之“国粹”说并无两样,此亦为现实所急需。故,中山虽是激烈的政治革命的倡导者与实践者,却是社会、文化革命的反对者。从这个意义上看,中山是明智的。但是,他对中国政治哲学的过度褒扬,甚至认为中国人政治的退步根源在于不修身,则可谓大谬。他对中国政治哲学的上述辩护词若翻译成文言,读者甚至会以为出自张之洞之口。一个游历西方多年的民主主义先驱,在为中国政治退步找原因时不从制度入手,而仅归结为人民修身不够,真是让人无语。难道中国政治的进步需要人民都成为圣贤君子?美国当年的那些制宪者,都是圣贤君子,或者大多数是圣贤君子吗?易言之,中山中了儒家政治问题道德化的遗毒而不自知也。

 

801。由上所述,可知中山之民族主义纯粹是为因应时局而发的策论,而策论自不宜上升为一种主义。盖因策论因时事而变,而主义揭示的却是相对恒常之原理也。如此说来,三民主义真的名副其实吗?

 

802。中山虽力倡民权,但却不是自由主义者。事实上,他是反对个人自由的。中山说:“中国为什么是一片散沙呢?就是因为各人的自由太多。”“要将来能够抵抗外国的压迫,就要打破各人的自由,结成很坚固的团体,像把士敏土参加到散沙里头,结成一块坚固石头一样。”“外国革命的方法是争自由,中国革命便不能说是争自由。”基于这样的认识,中山说,他的三民主义中的民族主义对应的就是法国革命的自由,民权主义对应的是平等,民生主义对应的是博爱。为什么民族主义对应自由呢?因为“个人不可太过自由,国家要得完全自由。”西方的自由主义是针对个人自由而发的,中山则完全将个人自由置换成国家自由,故民族主义可以等同于国家主义。中山此论,可谓大谬不然,他不知他的重要论据——一片散沙是因为个人自由太多——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对此,梁任公所言中国人“有自由之俗而无自由之德”已作有力驳斥。“无自由之德”实为无自由之权的同义词,盖因中国人之自由只因官吏之不禁而存在,官吏一禁,自由即倏忽消失,岂能说中国人自由太过?三民主义的核心在民权,争民权的目的为何?在中山看来显然是为了强国而非为了人民的自由。舍自由而谈民权,可谓舍本而逐末。若如是,民权终不可长存。三民主义之大弊在此,今人不可不察。另,中山将个人自由与国家富强对立了起来,考诸西史,可谓大错。中山生前,英美为最富强的国家,也是最自由的国家,中山独不审其中原因,岂非不智?

 

803。中山讲民权,支离拉杂,可称述者少。惟其反对建设自由主义主张的小政府,力主强政府可值一评。中山说:“欧美到了今日,为什么还是只造有大马力的机器之轮船,不造极强有力的政府之国家呢?因为他们现在的人民,只有方法来管理大马力的机器,没有方法来管理强有力的政府。”中山不知,并非欧美人民没有方法管理强有力的政府,而是因为自由主义认为,政府是一种必要的恶,虽然必要,但终归是恶,为了防止政府行恶,就不能让它权力过大。中山既对欧美的小政府思想缺乏深入认识,故主张中国建成强政府。中山一生反专制,如何防范政府专权呢?中山说:“中国有了强有力的政府之后,我们便不要像欧美的人民,怕政府的力量太大,不能够管理。因为在我们的计划之中,想造成的新国家,是要把国家的政治大权分开成两个:一个是政权,要把这个大权完全交到人民手中,要人民有充分的政权,可以直接去管理国事。这个政权,便是民权。一个是治权,要把这个大权完全交到政府的机关之内,要政府有很大的力量治理全国事务。这个治权,便是政府权。人民有了充分的政权,管理政府的方法很完全,便不怕政府的力量太大,不能够管理。”中山自以为发明了“权能分开”的制度以矫正欧美小政府之不足,殊不知欧美早已将民权与政府权分立,况且欧美政府并非无权。更重要的是,若依中山规划,建成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民权届时果能限制政府权吗?证诸史实,从未有之也。中山终生为一乐观的革命家,革命家自然需要乐观,否则无法坚持革命,但作为创制者,乐观则是大害。在这一点上,中山与儒家颇为相似,只不过,他将儒家的“圣王”理想置换成了强政府而已。

 

804。基于对强政府的迷恋,中山创设了四大民权、五大政府权。四大民权为选举权、罢免权、创制权、复决权。五大政府权为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考试权、监察权。表面上看,五权宪法比“三权分立”严密,且考试权、监察权实为对中国传统政制之继承,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四大民权通过什么机构落实呢?事实上只能是立法院。既然如此,立法权怎么又属于政府权?当然,政府权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政府权包括治理国家的一切政治权,故包括行政、立法、司法诸权;狭义政府权仅指行政权,而不应含立法、司法二权。若依广义政府权之定义,则设考试权、监察权虽可,但二者之重要程度不足与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并举,二者仅为行政权中两分支。若依狭义政府权衡量,则政府权不应含立法、司法二权。由此可见中山思想之混乱。这不仅仅是理论问题,因为三民主义终归是要落地的,而且它确实在台湾落地了。它是如何落地的呢?事实上,立法院是表达、伸张民意的,与狭义政府权无干。而行政、司法、考试、监察四权确实划归到狭义政府权里了。故,此四院的长官只对”总统”负责。这已导致不良后果:一,民意一股独大,立法院权力不能得到“总统”与司法院有效制衡,故立法院经常上演全武行,自由过度而秩序荡然,甚至经常发生议员羞辱行政长官之事。台湾人大多也不知司法院有何作用。二,考试院、监察院成为事务部门,而非政务部门,因其工作皆指向行政体系内部,略似古时之吏部、都察院。民众也根本不关心考试院、检察院人事及职责,甚至以“冗员”称之。一言蔽之,这种制度设计不能起到良性的制衡作用。

 

805。中山之民权主义思想之所以产生如此弊端,一则是受民初议会政治乱象之刺激,故其在《三民主义》中直斥当时的议员为“猪仔议员”;一则是受传统政治之毒害。比如他说:“就中国政府权的情形讲,只有司法、立法、行政三个权是由皇帝拿在掌握之中,其余监察权和考试权还是独立的。就是中国的专制政府,从前也可以说是三权分立的,和外国从前的专制政府便大不相同。”试问,如果中国的专制政府中监察权是真正独立的,监察机构有权罢免皇帝吗?说白了,中国的监察机构历来是为皇权服务的,其职责不过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而已。

 

806。中山既认同儒家之大同理想,当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风起云涌之际,自不能不认同社会主义。故其民生主义开篇即讲:“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即是大同主义。”但其时社会主义学说又分多派,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中山细思之后,“总觉得用‘民生’这两个字来包括社会问题,较之用‘社会’或是‘共产’等名词为适当,切实而且明暸,故采用之。”

 

807。中山对马克思的学说,固极赞赏。中山说:“在一百多年以前,欧美研究民权问题的人,没有那(哪)一个不是崇拜卢骚(卢梭)为民权中的圣人,好像中国崇拜孔子一样。现在研究社会问题的人,也没有那(哪)一个不是崇拜马克思做社会主义中的圣人。”“至于马克思所著的书和所发明的学说,可说是集几千年来人类思想的大成。所以他的学说一出来之后,便举世风从,各国学者都是信仰他,都是跟住他走。”但仔细分析马克思的具体观点,中山又大多不赞成。比如,马克思认为,推动历史发展的是物质,中山认为不是物质,是民生。马克思认为,剩余价值产生于资本家对工人的掠夺,生产的功劳全属工人,中山则认为“社会上其他多种有用分子”也为商品生产作出了贡献。马克思认为,资本家提高剩余价值的手段是:减少工资;延长工作时间;抬高商品价格。中山以福特汽车为例,推翻了马克思的这种推理。马克思认为,社会进步依靠阶级斗争,中山认为社会进步依靠利益调和。“阶级战争不是社会进化的原因。阶级战争是社会当进化的时候所发生的一种病症。这种病症的原因,是人类不能生存。因为人类不能生存,所以这种病症的结果便起战争。马克思研究社会问题所有的心得,只见到社会进化的毛病,没有见到社会进化的原理。所以马克思只可说是一个‘社会病理家’,不能说是一个‘社会生理家’。”“马克思认定阶级战争才是社会进化的原因,这便是倒果为因。因为马克思的学说,颠倒因果,本源不清楚,所以从他的学说出世之后,各国社会上所发生的事实,便与他的学说不合;有的时候并且相反。”要言之,因为中山赞同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马克思又是这一思潮的集大成者,故他势必要从抽象的意义上赞赏马克思,但证诸历史与现实,他又不得不反对马克思的具体观点。

 

808。从理论上讲,中山的民生主义实乃社会民主主义,所以他如此概括当时欧美的经济进化原因:一,改良社会与工业;二,运输与交通事业公有化;三,用所得税、遗产税调整分配结果;四,由社会组织或政府介入分配。但中山无意在学理上过多探讨民生主义。在他看来,作为实践者,重要的不在精研学理。他说:“我们要拿事实做材料,才能够定出方法;如果单拿学理来定方法,这种方法是靠不住的。这个理由,就是因为学理有真的有假的,要经过试验才晓得对与不对。”他承认,到1924年他演讲的时候,“这种学理现在还是没有定论的。”那么,中山为民生主义定的“方法”是什么呢?一是平均地权,二是节制资本。中国向无大地主、大资本家,何以要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因为工业化会带来地价飙升,也必然会产生大资本家。中山说:“我们主张解决民生问题的办法,不是先提出一种毫不合时用的剧烈办法,再等到实业发达以求适用,而是要用一种思患预防的办法,来阻止私人的大资本,防备将来社会贫富不均的大毛病。”“三民主义之中的民生主义,大目的就是要众人能够共产。不过我们所主张的共产,是共将来,不是共现在。这种将来的共产,是很公道的办法,以前有了产业的人决不至吃亏。和欧美所谓收归国有,把人民已有了的产业都抢去政府里头,是大不相同。”因为“中国今是患贫,不是患不均”,故“马克思的阶级斗争、无产专制便用不着。所以我们今日师马克思之意则可,用马克思之法则不可。”何谓平均地权?一是政府按照地价收税和根据需要照地价收买;二是地价一旦核定,今后地价若上涨,涨价部分收归公有。所谓节制资本,主要通过征收个人所得税等方式实现。中山还主张,在节制私人资本的同时,还要发展国家资本。发展国家资本的基本方法是振兴实业,尤其是要振兴交通业、采矿业、工业。

 

809。中山生前,三民主义真正落到实处的是民族主义,民权主义基本没有落实,民生主义则根本没有落实。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整个社会对三大主义的支持渐次递减,也因为革命队伍内部思想认识并不统一,甚至同志中反对民生主义的也大有人在。北洋政府显然不可能实行民生主义,国民政府在大陆时期,虽然发展国有企业不遗余力(且不论其中利弊),但平均地权则要等到国民党败退到台湾以后才开始真正实施。因此,不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来看,三民主义都是跛足的。

 

810。纵观三民主义,内部缺乏统一之精神贯穿,且三大主义之间相互抵牾处不少。由此可以论定,中山并非一思想深刻、理论自洽的思想家。有人说,中山本来就只是革命领袖,不宜以思想家的标准来衡量。但中山不是普通的革命领袖,他是中国现代革命的首倡者,是革命党的首创者,也长期担任革命党党魁,甚至可以说,他略似中国现代之摩西。既然历史交给了他如此重要的使命,我们就有必要给他提出更高的要求。相对来说,我们就不会给黄兴提出相同的要求。诚然,革命领袖重在行动,但是,根据什么来行动呢?如果革命领袖的学说流于粗疏,人民在他的带领下奔向彼岸,是否存在极大的危险呢?中山创“知难行易”说,若中山自己的学说都不能做到圆融无碍,“行”的必要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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