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1。梁启超一生以救国、新民为己任,自号任公,可谓名副其实。当清末民初之乱世,任公言行,一秉赤子之心,虽颠沛流离,不坠青云之志,实乃并世无双之国士也。民国元年,任公归国,徐世昌见之,有“此公无言不可谈,无人不可谈,以德性言之,当推海内第一人矣”之叹。
742。康梁性格,有同有异,爱国是其同,经权比重不同是其异。南海幼治经学,任公十八岁拜南海为师之前所治者不过应试学问,盖二人根基不同也。任公又为一多情之人,四十三岁时忧于时势尚不能自制,自言“独居深念则歌哭无端,啸俦晤言则欷歔相对”。多情者易变,天性使然,任公对此也有反省:“吾之作政治谈也,常为自身感情作用所刺激,而还以刺激他人之感情,故持论亦屡变。”因天性不同,康梁之分道扬镳则势所必然。当任公初拜南海时,已不迷信乃师,任公自谓;“启超治《伪经考》,时复不慊于其师之武断,后遂置不复道。其师好引《纬书》,以神秘性说孔子,启超亦不谓然。”又谓“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义,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虽然,任公一生与南海多次分合,但终为一稳健改良派,而非激烈之革命派也。
743。任公平生著述,逾千万言,令人惊叹。概论其思想非易,勉强论之,需把握两点:一,于屡变中见其不变处;二,联系实际,究其思想之所以变之逻辑。我曾说,但凡全集不必尽读,任公一生,屡以“今日我挑战昨日之我”,其《饮冰室全集》(梁廷灿编,五集)、《饮冰室合集》(林志钧编,四十册)可全读乎?在我看来,若欲探究中国近现代思想史演变逻辑,则可读任公全集,此乃捷径,而况任公之政治思想,多未落实于国中,读任公全集,或能增今人怵惕警醒之心乎?
744。中国素主天下主义,而无国家思想,故常以天朝自居。康南海之大同理想,实乃升级版之天下主义也,其受传统天下主义之影响不难知也。然则康梁生于民族国家理论风靡世界之时,故任公兴趣在阐扬民族国家理论,其目的在唤起国家自强、自立于世界民族国家之林也。任公谓:“今日欧洲之世界,一草一木,何莫非食民族主义之赐。”“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凡国未经过民族之阶级者,不得谓之为国”“今欧洲列强皆挟其方刚之膂力以与我竞争,而吾国于所谓民族主义者犹未胚胎焉。”“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也。”盖南海之《大同书》着眼于理想,而任公偏重着眼于现实也。中国之现代民族主义纯受西方入侵而发,民族精神之生成、发展至抗日战争始达顶峰。观今日之“汉奸论”,可知时至于今,中国之民族主义尚未成熟也。
745。任公本同情乃师之大同理想,因受国际形势之刺激,至《新民说》出,遂弃师说而力倡现代国家思想。任公曰:“国家思想者何?一曰对于一身而知有国家。二曰对于朝廷而知有国家。三曰对于外族而知有国家。四曰对于世界而知有国家。”何谓“对于一身而知有国家”?因为只有国家存在,才能为个人提供公共服务,故有国家乃一不得已之事。何谓“对于朝廷而知有国家”?因为中国人习惯于将国家等同于朝廷。而在任公看来,“朝廷由正式而成立 者,则朝廷为国家之代表,爱朝廷即所以爱国家也。朝廷不以正式而成立者,则朝廷为国家之蟊贼,正朝廷乃所以爱国家也。”何谓“对于外族而知有国家”?因为国家即本民族之最大政治共同体。至于“对于世界而知有国家”,实乃针对乃师之大同理想而发。任公曰:“宗教家之论,动言天国,言大同,言一切众生。所谓博爱主义、世界主义,抑岂不至德而深仁也哉!虽然,此等主义,其脱离理想界而入于现实界也,果可期乎?此其事或待至万数千年后,吾不敢知。若今日将安取之?夫竞争者,文明之母也。竞争一日停,则文明之进步立止。由一人之竞争而为一家,由一家而为一乡族,由一乡族而为一国。一国者,团体之最大圈,而竞争之最高潮也。若曰并国界而破之,无论其事之不可成,即成矣,而竞争绝,毋乃文明亦与之俱绝乎?况人之性非能终无竞争者也。然则大同以后,不转瞬而必复以他事起竞争于天国中,而彼时则已返为部民之竞争,而非复国民之竞争,是率天下人而复归于野蛮也。”故“国也者,私爱之本位,而博爱之极点,不及焉者野蛮也,过焉者亦野蛮也。”任公以上诸论,均有极强的历史及现实针对性,独其对乃师“破国界”之说的现实性略乏前瞻之同情也。
746。任公既倡民族主义,且主天赋人权、契约国家说,似与革命党同调也。然任公之高明,在于创“大民族主义”,而区别于革命党之大汉族主义也。“中华民族”概念之建构,实为创见,而又高于南海之满汉同祖、同族说也。任公曰:“吾中国言民族主义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国外之诸族是也。”民国成立后,孙中山之民族主义随之更化为“五族共和”说,可知任公之远见,亦事实之不得不然者。盖世界之民族何止千数,而国家不过数百,多民族国家实为大多数国家之常态。其实国家、民族均乃历史演化形成,单一民族成立一国家,即非必要,于事实上也绝难实行也。今日激进者言民族独立,多有理想化之论说,实于民族问题无深见也。
747。民元以后,国人视传统文化习俗如敝履。与乃师一样,任公对此也甚为忧虑。南海倡“国魂”说,任公乃倡“国性”说,其旨大同而小异。略加辩证,则知任公“国性”说中所含与时俱进之意多于南海“国魂”说也。盖任公虽倡“国性”,且反对以孔教为国教也。任公曰:“国于天地,必有与立。国之所以立者何?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国性”“苟本无国性者,则自始不能以立国。国性未成熟具足,虽立焉而国不固。立国以后而国性流转丧失,则国亡矣。”国性不足,何以亡国?任公曰:“ 当国性之衰落也,其国人对本国之典章文物纪纲法度,乃至历史上传来之成绩,无一不怀疑, 无一不轻侮,甚则无一不厌弃。始焉少数人耳,继则弥漫于国中。及其横流所极,欲求片词只义足以维系全国之人心者而渺不可得。公共信条失坠,个人对个人之行为,个人对社会之行为,一切无复标准,虽欲强立标准,而社会制裁力无所复施。驯至共同生活之基础日薄弱以即于消灭……国中虽有人亿兆,实则亿兆之独夫,偶集于一地域耳。问所以纲维是团结是者无有也。故一旦外界之强有力者临之,则如摧枯拉朽,群帖伏于其下。古今之亡国者, 未或不由是也。”任公复将“国性”分为“国语”、“国教”、“国俗”三端,而主张“国性可助长而不可创造也,可改良而不可蔑弃也。盖国性之为物,必涵濡数百年,而长养于不识不知之间。虽有神圣奇哲,欲悬一理而咄嗟创造之,终不克致。”任公此论,可谓剀切,而五四诸公,每欲打倒孔家店而自以为智,实则愚夫而已。国家、社会之维系,须有不言而喻之标准,此标准若失,每个人则成原子式个人,而这种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是极权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而人民由此遂完成从解放到奴役的悲剧循环。故极权者莫不是反传统之先锋。今日之反孔诸君,实不明此理,姿态固然鲜明,智慧其实浅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