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9。康南海为戊戌变法之精神领袖,世人皆知。变法之必要,无待多论。要而言之,如南海所言,“泰西之国一姓累败而累兴,盖善变以应天也。中国一姓不再兴者,不变而逆天也。夫新朝必变前朝之法,与民更始,盖应三百年之运,顺天者兴。兴其变而顺天,非兴其一姓也。逆天得亡,亡其不变而逆天,非亡其一姓也。一姓不自变,人将顺天代变之,而一姓亡矣。一姓能顺天时,时自变,则一姓虽万世存可也。”天道健动,天变即时变,人道必须顺时而变,否则必亡,以天道论人道,中矣。南海认为,其所处之晚清,实为一据乱世,所谓变法,乃引导据乱世入于升平世也。
730。南海虽力主以变应变,但他又认为,应渐变而非激变。盖南海之大同思想也激越,其维新思想也温和平实也。南海处革命思想日渐激进时代,而其始终为一坚定之反革命者。孙黄革命,既为排满之种族革命,且为政治之民主革命。在南海看来,孙黄之革命主张,皆站不住脚。
731。为何种族革命站不住脚?因为遍观世界一切民族,纯种皆为人为之虚构。南海曰:“近人多谓中国汉族全为炎黄子孙,有欲以黄帝纪年者。其实大地万国无有能纯为一族者也。夫黄帝出自昆仑,实由中亚洲迁徙而来。《史记.黄帝本纪》称以师兵为营卫,则实由游牧而入中国之北方。其时中国地属有苗。”“欧人以中国人种同于蒙古人种,而马来人别自为种。盖马来人种出自苗人,其音不同。而黄帝徙自中亚,实即蒙古人种。”又,中国自古为多民族杂居之地,“魏齐周隋五代辽金元诸史中由诸番改汉姓者不可胜数,吾未及遍举之。但举简要,则北魏书官氏志九十九姓之所改,盖中国之自负为三代华胄者,盖无一能免于北狄所杂乱者矣。”另据南海论证,“满洲之音转从肃慎。其在周世曾贡楛矢石弩,皆黄帝二十五子分封之所出。而匈奴之祖淳维,实为殷后,则北魏亦吾所自出耳。”南海之民族思想,盖尊先秦之夷狄论也。“一国之存亡在其历史风俗教化,不系于一君之姓系。”南海分亡国为四等:征服者灭绝亡国者之文化为第一等;禁止亡国者之文教,使亡国者为奴,为第二等;压迫亡国之民为第三等;禁其语文,夺其权利为第四等。以此四种标准衡量,则满洲入主中国,中国未曾亡也。“五千年文明之中国礼乐文章政俗教化一切保存,亦如英国也,(满洲入主中国)则亦不过易姓移朝耳。易姓移朝者,可谓之亡君统,不得以为亡国也。”非但如此,汉人若驱除满人,则极易遭致外患。“若中国今日而亡于外人乎,则必为芬兰、印度、安南、瓜哇、台湾,必不得为北魏、金、元与本朝之旧,可决之也。以今人外人皆有文明化我故也。”南海此论,层层递进,平实明快,高出王夫之之狭隘种族主义不可以道里计也。虽然,民族主义一旦兴盛,其势又非讲道理者可撄也。
732。南海主张君主立宪,反对民主共和,根本原因在于,他认为乱世只能用君宪而不能用共和也。南海曰:“故独立自由之风,平等自由之义,立宪民主之法,孔子怀之,待之平世,而未能遽为乱世发也。以乱世民智未开,必当代君主治之,家长育之。否则团体不固,民生难成,未至平世之时而遽欲去君主,是争乱相寻,至国种夷灭而已。”“夫所谓政党议会、民权宪法,乃至立宪、共和、专制,皆方药也。当其病,应其时,则皆为用。非其病,失其宜,则皆为灾。”盖南海认为,民主共和虽为良制,然适于太平世,而不能稳立于据乱世也。康南海环视欧美诸国,发现行民主而富强安定者,只有美国与瑞士,其余诸国,无不乱象纷然也。若采君宪制,既可去专制,又可致稳定也。“故天下为公,理至公也。但当乱世,水火涂炭,民无所归。有聪明神武者首出为君,民得所庇以出水火,则国暂君有,亦乱世之不得已者。”若民智已开,君宪不难过渡至民主共和也。证诸民国初年动荡之政局,平情而论,南海之论独具先见之明也。从理论上讲,君宪确为从专制到民主之最稳固的桥梁。但考诸中国历史及晚清时局,当知革命易而君宪则难,或曰君宪几无现实之可能也。原因至少有二:一,中国已行君主专制两千余年,专制之君遽然而变为虚君,其难度实不比遽行民主为小;二,满清毕竟为异族政权,在一个夷夏之防传统深厚的国度,皇帝若为无权之虚君,能长享尊荣而不被推翻吗?再以民国史事为证。宣统逊位后,已无任何统治权,何以冯玉祥要将其驱除出宫?再转而言之,宣统若不被驱除,日人纵有怂恿手段,性格懦弱之宣统未必敢配合日军成立伪满洲国,当日人之儿皇帝也。由此再进而论之,政治哲学与实际政治之发展往往难合符节,故政治思想家以应然之学理论实然之政治,往往左支右绌,很难说思想家由此就错了,因为不能说凡是现实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733。南海论政,一生力持君主立宪之经,但也非全不知权。要而言之,当君主专制时期,南海也曾高扬民权以抗专制;当革命高涨时期,南海遂多抑民权以求稳定;当民国建立,军政纷乱,国将不国时,南海遂成复辟君主制之反对分子也;当复辟两败,南海已知君宪不过幻想,遂强调国家权力以稍抑民权矣。我们若不以成败论英雄,实可对南海致以深切之同情也。中国近代,不缺革命家,实缺有见识之反革命。然革命终非人类历史之常态,革命之后,终将建设。而反革命之存在,可减轻革命之烈度与时长,转使国家、社会复归于重建也。
734。“民智未开”为晚清以至后世当政者反对民主之理由,也为南海反对共和民主之理由,然南海早年为民请愿时却反对“民智未开”之论,其论证虽置于今日犹有可观者。南海曰:“明诏已许之矣。所以迟迟(不立宪开国会)者,或疑于民智未开,资格未至耳。夫以中国之大,四万万人之众,学校之盛,当讲求就学之殷,通于中外之彦,殆不可数计。而谓区区数百议员竟无此资格之人才。此不独厚诬中国,自贬人才,亦无此理矣。夫以变法之日浅,阅历之难,办事之艰,人才或乏。若夫徒发空言,兼取中外,从多取决,岂患乏才?即有严苛之论,谓通才仍乏,岂合四万万人,公举数百之人才,而多数取决者,其见闻知识乃不如政府数人之明耶?夫今政府诸臣之才否,非民等所能妄为毁誉。如诸臣多未游历各国,未遍阅行省郡县边徼,以亲贵清流之故,多不解民俗农工商矿之百业。凡此数事,皆举议员应有之人,而政府诸臣皆实未经,则政府诸臣,虽可颂为上圣大贤,或真能清忠公正,而实不能免即聋从昧。虽有苏张之舌,无能为政府诸臣解矣。夫以中国之奇大,危险之极势,而付之寥寥数聋昧者之手,如以巨舰驾洪涛乘逆风潮,而以瞽人为舵师,其事可谓至奇。乃不谓其人才不足举政府而不设置之,又不谓待他日有治国之资格人才足而后设政府。何乃于全国人才公谋国政,而独责以才不足与。此商民等隐笑大奇而不可解者也。夫立宪不过空文耳。”
735。辛亥军兴,其时朝廷已仓促立宪,南海欲以一雄文《宣统辛亥之救亡论》阻革命军,俗人以为螳臂挡车,知者或以为南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南海曰:“今者朝廷审天下为公之理,为中国泰山磐石之安,既明且决。毅然下诏,行不负责任之义,而一切付之资政院。立开国会,公之国民。定宪法而议立法。听民望之所归,组织内阁,俾代负责任。是朝廷下完全共和立宪之诏矣。此一诏也,即将数千年国为君有之私产一旦尽舍而捐,出公于国之臣民共有也。此一诏也,即将数千年无限之君权,一旦尽舍之,而捐立法权于国会,捐行政权于内阁,改而就最高世爵,仍虚名曰君位云尔。国民日:国者吾之公产也,昔代理者以吾之幼少而代管之,今代理者已愿将公产交出,吾等可享此公产而无事也。又曰:代理者总吾公产之全权也,今已将公产权让出公议公办,代理者不过预闻而签一名云尔。故昔之愤然争者,今宜欢然喜矣。故夫立宪云者,以君有之国为公有,以无限之君权改为最高世爵之代名词而已。”既然君主已无实权,“虽有君主,不过虚名而已,实则共和矣,可名曰虚君共和国。”至此,革命党当得偿所愿,为何非得继续革命?“抑将倾四万万人之财命,亡万里之境土,弃五千年之文明,而争一冷庙之土偶香火乎?即得胜之,亦太不值矣。汉已兴矣,亦又何求?无亦可以已乎?”南海之论,可谓苦心婆心,但其误至少有二:一,清廷若真心立宪,为何立皇族内阁以火上浇油?至形势不可收拾,乃复用袁世凯组阁,然其时已晚,非但革命党,袁氏之心已不能挽矣。二,革命如箭,既已射出,如何能收回囊中?革命本自带不断裂变之基因,当时革命党领袖如孙黄,即便下令止战,各股革命势力,岂能听其将令?
736。南海晚年,受民初政俗乱象刺激,自知其政治思想已无实现之可能,乃退而提倡国粹,且不惜懊悔自己昔年之进步思想。他不仅主张奉孔教为国教,甚至发展到反对用公历,禁迷信,讲卫生,禁娼妓、婢女、赌博等社会革新运动。如此种种,非能仅以落伍视之,实乃精神疾病使然。然扬南海思想者,于此当毋庸讳言。
737。南海倡国教之理由为:“凡为国者,必有以自立也,其自立之道,自其政治教化风俗,深入其人民之心,化成其神思,融洽其肌肤,铸冶其群俗,久而固结,习而相忘,谓之国魂。国无大小久暂,苟舍乎此,国不能立。以弱以凶,以夭以折。人失魂乎,非狂则死;国失魂乎,非狂则亡。”南海又说,孔教即为中国数千年来之国魂。孔教未必完备,取长补短可也。“若夫尽舍己之政治教化风俗,不择其是非得失,而一以从人,是甘为奴而从主耳,甘卖身而离魂耳。天下之愚,未见其比也。”南海早年曾力陈“能变则存,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之理,今则退为“中国所长者政治、教化、风俗,而西洋所长者科学、工艺、美术。吾人只宜采彼之长,以我之政治、教化、风俗为主,而修饰之增长之。”至此,康有为完成了对自己一生之否定,而等同于“中体西用”之张之洞也。人生悲剧,以至于此。南海之悲剧何以至之?究其实,还在于他也患上了他所反对的革命党操切心急的毛病。国家确实应该有魂,国民因此而认同、聚集,但国魂非不变之死物。中国数千年君主专制政治崩溃之后,国魂虽不必尽弃旧,势当以铸新为主。国魂之重铸,需要时间,岂可一蹴而就?其间间有失魂,又岂可以旧魂替代?若如此,中国人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处巨变之世,思想家多有救世之热诚,而少静观之智慧,而热诚受感情趋使,始于不理性,又常终于反理性也。今日有主张以儒教为国教者,持论多以康有为为同调,然诸君不知康氏当年之孔教运动徒引得天下嗤笑,而旋归于失败乎?
738。戊戌维新时期之思想家,康梁以外,尚有以身殉志之谭嗣同。嗣同就义时方三十三岁,其思想驳杂而未定型,所著《仁学》一书,感情多于理智,逻辑弱于理想也。
739。谭嗣同之思想,以“冲决网罗”为最大特色,而其欲冲决之最大网罗则为中国之纲常名教。“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独夫民贼固其乐三纲之名。一切刑律制度,皆以此为率,取便己故也。”于是人民成为奴隶,社会窒息欲死。故欲变法维新,必先铲除名教也。此旨后被鲁迅等人继之、扬之,其得失皆甚明显。
740。谭嗣同之思想,总体上未超过康梁,然也有颇可重视者:一,谭氏认为中西人性并无不同。“道非圣人所独有也,尤非中国所私有也,”故“其实了无所谓洋务,皆中国应办之实事。为抵御他国计在此,即不为他国亦竟不能废此也。”二,谭氏主张国际干涉,中国若不能自我改革,则列强“莫若明目张胆,代其改革。废其所谓君主,而择其国之贤明者为之民主。”谭氏若生今日,必难逃“带路党”之讥也。可以想象,谭氏必为奉行孤立主义的特朗普之反对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