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5 10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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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我要批评理学家几句了


601。宋初有《忠经》传世,著者不知何人。此书实为专制政治背书之垃圾作品。古人甚少言忠,主忠非中国文化之主脉。古人言忠,不过竭诚待人之义,且忠乃两者相互之间的关系,非单方面之义务。《忠经》虽言君、臣、百官、守宰、人民皆有忠,但强调的是下对上之绝对责任,已变忠之古义。《忠经》旨在尊君,故言为臣事君,忠之本也尊其君有天地之大,日月之明,臣下当颂扬盛德,流满天下

 

602。司马光尊君,主张君臣之位,犹天地不可易也人臣之义,谏于君而不听,去之可也,死之可也,独不可君臣易位也。他甚至不顾事实而谓君位传授父之传归于子,自生民以来如是矣。这就完全抛弃了孟子天与贤则贤的原则的可能性,而甘愿为专制政治背书了。

 

603。司马光又重仁义,以为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故司马光反对王荆公变法,以为新法与民争利也。司马光也希望国富民强,但其办法不过养其本源而徐取之,他甚至还喊出了祖宗之法,不可变也的口号。元祐初年,司马光主持朝议,遂尽废新法。难怪功利主义派诸子要大肆讥讽俗儒、陋儒之抱残守缺了。

 

604。三苏(洵、轼、辙)父子,思想并不相同:老苏深明制度与时俱进之理,大苏、小苏则颇守旧,对新法持完全否定之态度。且因涉意气之争,难免言辞过激。

 

605。苏轼乃重道德而轻事功之典型,其上神宗皇帝书甚至说: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富且强,不救于短而亡。结合两宋国际形势及后来历史之进展,当知此论之疏阔不切实。时至今日,国际秩序仍主要依靠现实主义维系,又岂可无视现实而大言炎炎?苏轼论政,多因袭儒家陈说而不切实际,此才子之病也。

 

606。苏辙在政治上站在乃兄一边,且以醇儒自命,主张圣人躬行仁义而利存,非为利也。惟不为利,故利存。小人以为不求则弗获也,故求利而民争,民争则反以失之。因意气过重,苏辙政论实常悖孔孟之道。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孟子曰:仁政必自经界始。而苏辙认为: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恃以为长久,而天下定矣。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贫民,不知其不可矣。苏辙此论,略近西方近代之自由主义经济思想,然自由主义之上不会高悬一道德目的,自由本身即为目的,此与儒家又大不相同。又,自由主义乃反抗专制之主义,苏辙承认专制政治,而欲在经济上推行自由竞争,终可得乎?

 

607。苏氏兄弟之所以持论疏阔,或与其少年得志有关。老苏早年屡试不第,中年才以文名显,故知世事艰难,非如其子之高视阔步也。事实上,苏轼后来也为此前力抵新法后悔,其致滕达道信中云:吾侪法之初,辄守偏见,至有异同之论。虽此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今圣德日新,众化大成,回视向之所执,益觉疏矣。此为东坡坦率可爱处,但早知今日,当初何不三思发论?持笔论政也易,持平也难,实践更难,后之论政者,能不自警乎?

 

608。邵雍为援道家象数之学入儒者。其著《皇极经世》诸书,欲论证宇宙万物皆为固定之象数支配,其旨与王充之《论衡》略似,盖主张人力无以回天也。其与王充之异者,在于邵雍认为此象数可以推知。据他推算,人类自初民社会以后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中,治世不到十分之一,尧舜为治世之极峰,此后即越来越入于黑暗。人生难满百,生此暗夜中而失希望,又何必活着?要言之,邵雍之理论不过一人为虚构之驳杂系统,其荒谬而不能自圆其说处也正多,以至于连程颐也讥其为空中楼阁也。

 

609。后世习邵雍之术者,多为道士、卜卦者流,不足与论也。

 

610。两宋理学家中,以二程(程颢、程颐)、朱(朱熹)、陆(陆九渊)为大宗师。朱学在后世成为官学,实因朱熹为理学之集大成者也。

 

611。理学家论政要旨,在正心诚意,盖以为若能正心诚意,治国不过小事一桩。其空疏在此,然大宗师也有大宗师之卓异处,比一般俗儒毕竟高明。

 

612。二程虽为兄弟,其宗风其实不同:程颢主心,陆九渊继之,开心学一派;程颐主理,朱熹阐而扩之,开理学一派。

 

613。程颢认为,人与天地为一体,若能心存诚敬,则为仁人。程颢云:先圣后圣若合符节,非传圣人之道,传圣人之心也。非传圣人之心也,传己之心也。己之心无异圣人之心,广大无垠万物皆备。欲传圣人之道,扩充此心耳。陆九渊则将理学家之解为心,心即理也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道者天下万世之公理而斯人所共由者也。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父有父道,子有子道,莫不有道。故政治之最高目的,在使人成为道德之人。君主之存在理由,在养民而已。

 

614。程颢、陆九渊高扬个人之道德主体性,程颐、朱熹则高悬天理于人之上。故程颐说: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但此理不因人是否能感知而独自存在,若论道则万理皆具,更不说感与未感。朱熹本于此,认为理虽不离物,但理先于物而存在。冯友兰概括朱熹之天理学说谓:“每一事物皆有其理。国家社会之组织,亦必有其理。本此理以治国家则国家治,不本此理以治国家则国家乱。故此理即所谓治国平天下之道也。”故朱熹认为,王者知此理而能施政贯彻,霸者虽不深知此理而其言行也有暗合此理处。因王者少,故道不常显;因霸者暗通此理,故大道终于不绝。

 

615。程颐、朱熹认为理高于人,人如何能穷知天理?二人的办法不过格物、致知、正心、诚意而已。此为《大学》之次第。程颐云:穷理亦多端,或读书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事接物而处其当,皆穷理也。”“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久,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朱熹云:格物者穷理之谓也。盖有是物必有是理,然理无形而难知,物有迹而易睹

 

616。理学、心学常有论辩,朱陆两人曾数次会讲辩难,但均未说服对方。在我看来,二者并无不可调和之矛盾。宋儒之理,与道同实而异名。若道不高于人而自存,则人何必敬畏道?人若无悟道之主体性,又何以能悟道?悟道次第,舍人心可乎?虽然,抽象之心从何来,岂非天赋?故,强调心、理之任何一端皆偏执而有违中道。然则人之天赋有不同,上智者即心即理,中人则需格物知理,而下愚终身未必知理也。

 

617。宋儒论具体政治,要不离复井田、再封建,以返三代之治而已。复井田的目的是矫正贫富悬殊之弊,再封建的目的是矫正中央集权之弊。宋儒看到了病因,但开错了药方。中国自秦以降,专制久矣,此二法毫无实操之可能性。儒、道二家,一遇社会危局即思复古,不知时间从来不会倒流。

 

618。朱熹虽为理学家之代表人物,然其非如一般理学家之知经不知权。朱熹说,圣人虽有坚守,若是时节变了,圣人又自处之不同。”“世人徒知秦废古法,三代自此不复,不知后世果生圣人,必须别有规模,不用前人硬本子。因此朱熹从内心深处就认可熙宁变法。熙宁更法亦是势当如此。凡荆公所变者,初时东坡亦欲为之,及见荆公做得纷扰狼狈,遂不复言,却去攻他,其论故非持平。朱熹甚至认为变法之所以失败,不在变得过多,有违常情,而在变得还不彻底。此又非一般理学家所能言、所敢言者。

 

619。朱熹与功利主义派诸子一样,也曾痛斥当时士子尚空谈而不讲实学。以今观之,士人千人万人,不知理会甚事,真所谓游手。只是恁的人一旦得高官厚禄,只是为害朝廷,何望其济事。真是可忧。若掩著者姓名而只读其政论文章,朱熹与李觏、王安石并无二致。思想家若有现实感,本也不必为立异而立异也。

 

620。与李唐一朝相比,两宋之政治思想可谓异峰突起。无论从经济、社会还是文化思想方面观察,两宋已入近古时代也。虽然,中国真正要进入近代,尚要再等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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