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1。李唐一代,立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以道教为国教,拔老庄为国学,科考项目中减《尚书》《论语》《策》而加试《老子》。开元年间,令天下士子习老、庄、列、文四子。天宝初年,《庄子》改称《南华真经》、《文子》改称《通玄真经》、《列子》改称《冲虚真经》、《庚桑子》改称《洞虚真经》,并置博士助教玄学。至此,道家之地位,前所未有。李唐本欲以道抑佛,孰料佛教反大兴于唐。天下之显学,遂成道、佛、儒三足鼎立之势。
562。李唐一代,政治思想无足与论,堪称贫乏。道、儒两家,均多承袭旧说,殊少创发。先论道家:玄宗时之元结,参合儒道,并不新鲜;僖宗时之无能子,继王充、鲍敬言之无君论,不过多些愤激之词;五代时之罗隐,略似葛洪之翻版,其思想兼避无君与专制两端,而折中于孟子之民本主义;至于紫霄真人谭峭,不过重复老子之慈俭而已。唐之儒家,继隋末王通而复振,势所必然也,盖魏晋南北朝之清谈误国也至深,人所共知,故唐太宗著《帝范》以教子孙,武则天著《臣轨》以训百官也。然唐之儒家代表人物,不过韩、柳两家,其人才凋零也如是。
563。“唐宋八大家”中,我唯一讨厌的就是韩愈。韩愈思想狭隘浅薄,空有卫道之心,且怀帝师之想,其忸怩矫情可笑之至。韩文佶屈聱牙,殊少自然风致,实乃心理纠结之表征。要言之,韩愈实乃传统儒家知识分子之典型代表也。
564。韩愈自诩为当世圣人,“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孔子之后,韩愈唯一服膺的,不过孟子一人。“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荀子)与扬(扬雄)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余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亦孔子之志欤!”在韩愈看来,自己是孟子之后唯一之圣人也。
565。韩愈之政治思想,以《原道》《原人》《原性》《原鬼》《论佛骨表》等文为代表。韩愈虽高举孟子,但抛弃孟子之民本主义而倡尊君,孔孟若再生,必号召弟子“鸣鼓而攻之可也”。韩愈曰:“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换言之,在韩愈看来,君贵而民贱,人民离开君主,则一日不可活,君主失职,可以批评,但人民不承担义务,则当诛杀。操此种言论,还是儒家吗?
566。前世儒家圣贤,于君位传承尚贤,虽自禹始而传子,儒家论证颇多含糊,如孟子,不过说“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儒家本不愿为君权世袭论张本也。而韩愈从政治稳定的角度出发则认为:“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后世争之之乱也。尧舜之利民也大,禹之虑民也深。”受位之子不贤怎么办?韩愈的辩护词是:“传之人则争,未前定也;传之子则不争,前定也。前定虽不当贤,犹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贤,则争且乱。天之生大圣也不数,其生大恶也亦不数……与其传不得圣人而争且乱,孰若传诸子,虽不得贤,犹可守法。”这就是赤裸裸的为专制政治背书了。韩愈怕天下因争权而乱,不知只要人类社会存在,权争就不可避免,解决的办法不是取消权争,而在于为权争设计出公允理性之办法。韩愈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近代政治之权争,可以争而不乱也。
567。韩愈既自命为当世儒家之圣人,道统所系,故极力排斥佛老杨墨,尤其排斥佛老不遗余力。韩愈之所以排斥佛老,在于二氏“不服先王之法,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而观其驳论,多粗疏武断,殊少宽容风度。如其斥佛骨为“朽秽之物”,士民之迎佛骨为“诡异之观,戏玩之具”,“伤风败俗,传笑四方”,灭佛骨之办法则为“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灭佛老之办法为“人其人(明令和尚、道士还俗),火其书(焚毁佛、道典籍),庐其居(将寺庙、道观变成民房)”。
568。韩愈虽自命醇儒,其实思想驳杂,与“醇”字毫不相干。他反对神权迷信,但又相信天命鬼神;他认为墨家偏离正道,但又主张“孔墨并用”;他崇尚王道,鄙视霸道,但又称赞管仲、商鞅之事功;他抨击二王集团的改革,但在反对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等主要问题上,与二王的主张并无二致。
569。韩愈既自命圣人,“习成文武艺”,自然就要“售与帝王家”,于是他自比千里马、从龙之云、麒麟,等而下之,则自比诤臣。为了求官,韩愈不惜低声下气给当权者写信自荐,自夸其才,自言其志,栖栖遑遑,忸怩矫情。韩愈文集中此类文章所在多有,直让人脸红不已,不忍卒读,不忍引述。我既悲其不遇,更悲儒家知识分子之宿命也。倘使目光向下,何至如此自辱斯文。另,批评韩愈干禄之心太重实非我之首发,欧阳修早已微讽之矣。
570。如果说韩愈道学气太重,以至让人生厌的话,柳宗元之思想则远比韩愈深刻,文风也比韩愈自然舒畅,盖柳宗元从不自命正统,而颇具思想家之异端性格也。柳宗元一反儒家之理想主义,认为政权之兴,在于有德有力者借强权以行公理,故君位非得自上天之赐予,也非民意之拥戴。宗元又以《封建论》破儒家对封建政治之迷信,可谓勇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