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3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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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中国思想史中的怪胎


541。先秦时代,秦国内部最大的反对派实为嬴政之仲父吕不韦。吕不韦召集门客撰《吕氏春秋》,反秦国之意识形态——法家。虽以杂家面目出之,其根本还在儒家。《吕氏春秋》倡儒家,剪裁道、墨,独不言商韩,作为反书,用意甚显。该书已有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之论,足证儒家之革命性。由此之故,其在汉代已产生广泛影响。

 

542。汉初意识形态为黄老,势所必然也。当其时也,天下受暴秦祸害已久,民生凋敝,十室九空,新朝建立,只能先休养生息,故老庄思想终被改造为黄老南面之术。但当帝国威势日盛,以清净无为为旨的黄老思想必为有为之君主抛弃,故武帝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虽称百家,其现实针对性则主要指向黄老。汉号称以孝治天下,武帝反父祖之道而用之,可谓孝乎?

 

543。秦用法家,吕不韦以儒家反之,汉武用儒家,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淮南王刘安召集门客撰《淮南鸿烈》反。《淮南鸿烈》也以杂家面目出之,根本则在黄老。书云: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者。圣人践位者,非以逸乐其身也。此言与《吕氏春秋》之论调何其相似,足证道家之革命性。

 

544。在整个中国思想史中,汉之王充可谓独树一帜,其可谓中国本土唯物论之鼻祖也。王充《论衡》,反对儒家天地生人、天生民而立君以牧之、董子之天人感应诸说,更斥五行生克说为虚妄。王充认为,宇宙间万物之生发皆由偶然,既非天意,也无目标。自然之道,适偶之数,非有他气旁物厌胜感动使之然也。王充对天降灾异以警示人间失政的驳斥是有力的,但他将偶然之产生归因于,故说: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命当夭折,虽禀异行,终不得长。禄当贫贱,虽有善行,终不得遂。然则命从何来?命非天之同义词乎?由此可见王充思想的内在矛盾无法自解,此为唯物派之通病也。

 

545。由命定论出发,王充认为,政治之治乱与施政得失无关,儒之仁义、法之刑罚,皆不过庸人自扰,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有害。夫贤君能治当安之民,不能化当乱之世。良医能行其针药,使方术验者,遇未死之人,得未死之病也。如命穷病困,则虽扁鹊如之何。夫命穷病困之不可治,犹夫乱民之不可安也。”“故世治非贤圣之功,衰乱非无道之致。国当衰乱,贤圣不能盛。时当治,恶人不能乱。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由此,王充否认人在政治中的任何主观努力,在命运面前,人只有束手待毙。人是靠希望而活着的,王充斩断了人生的希望,可谓违情、绝情之至。此种政治哲学,已将人等同于禽兽,以唯物论出发而得此结论,能不让人警醒乎?

 

546。西汉思想始于黄老之无为,经儒家之有为,而终难逃覆亡之命运。王充为东汉初年生人,有感于天地翻覆,难免发此极端消极无为之论。王充虽直面历史周期律,但无力走出历史周期律,到头来只有承认此周期律不可打破。就此而论,王充思想不仅杂乱无逻辑,更且无任何建设性。中国思想史行进至东汉初年,竟结出如此怪胎,充分证明了诸子百家在根本上的缺失。中国思想要开出新局面,囿于既有的思想资源是没有希望的。

547。老庄思想,独领风骚于魏晋两代,也属势所必然。东汉末年,中国大乱,儒家已彻底退场。儒学之衰,与其与政治无缝连接而生腐败直接相关。演至后来,仁义之学不过为干禄之工具而已。乱离时代,人民以老庄之逍遥无为思想为镇定剂或麻醉剂,不难同情也。

 

548。魏晋思潮,虽以老庄为尚,然细致分梳,不难发现内部又分无为、无君两派。前者本于老子,后者本于庄生。前者以何晏、王弼、嵇康、向秀、郭象、张湛为代表,思想颇少创发。后者以陶潜、阮籍、鲍敬言为代表:陶潜非思想家,不过描摹了一理想社会——桃花源之蓝图,阮籍首发无君之论,而鲍敬言则力倡此论,认为万恶以有君为首,诚可谓石破天惊。鲍氏认为立君非由天命,也非民意。儒者曰:天生蒸民而树之君。岂其皇天谆谆言,亦将欲之者为辞哉?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智愚,彼苍天果无事也。为何立君非民意,因为初民社会人人自由而平等,既立君,自由平等失也。由此可知,在极端不人道的环境下,思想家的思想火花反倒能璀璨夺目。老庄思想,本质上是对专制政治的抗议书也。

 

549。虽然如此,无为、无君两派主张均为返古之论,按诸社会发展史,绝非现实可行。倘不将理解为专制君王,而理解为一国之元首及政治制度,则只要人类告别初民社会,有君乃一不可更逆之事实。故,问题不在于是否有君,而在于如何重新定义君。至西方近世,君(元首)普遍乃受民委托,服务于民之工具。魏晋思想家思不出此,当可致以同情的理解。

 

550。《列子》从为我思想出发,演为极端纵欲论,以至于既主张人民纵欲,也不反对君主纵欲,甚至推崇桀纣之荒淫而讥舜禹之穷毒忧苦。为我思想的逻辑发展为无君,《列子》也有无君思想,但终至于崇无道昏君,此为消极解构思想之必然结果。上若为桀纣,下民之乐为真乐乎?若有乐,是为禽兽之乐也。《列子》不知君主之纵欲乃凭借权力以行,故必然摧折百姓之正常欲望,君主若纵欲,百姓只能吃苦,如何反能纵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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