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跪拜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跪拜是否是基于双方自愿,如果是自愿的而非强制的,则无可指责。每个人都有跪拜的自由,也有被跪拜的自由。中国人在进入现代社会初期为什么鄙弃裹小脚,但并不反对女士穿高跟鞋、束胸,根本原因不在于审美标准的变迁,也不在裹小脚束缚、扭曲了人体(高跟鞋、胸罩未必没有束缚、扭曲人体),而在于前者是强制的,后者是自愿的。自由的对立面是强制,而不是规矩。
192。师徒关系并非压迫与被压迫关系,也非权威政治的缩影。它首先是一种契约关系,而且是一种可以解除的契约关系。当老师像老师,徒弟像徒弟的时候,这种契约关系成立;当师不师或徒不徒的时候,这种关系既可以在双方协商后解除,也可以单方面解除。在中国现代史上,章太炎之于俞曲园、梁启超之于康有为事实上都解除了师徒关系。
193。现代社会的本质是契约社会,现代国家的本质是契约国家。公民的平等立约权若不能得到确保,现代政治制度的建立只是一场梦想。
194。但师徒关系并非完全的交易关系,教育不能简单等同于一种商品或服务。徒弟跪拜老师只是一种形式,这种形式体现的是徒弟对老师所代表的某种道统的认可与尊敬,并非就是在人格上依附于老师。也可以说,徒弟跪拜的不是老师,而是道,其精神实质是敬畏。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星云法师被信众跪拜不会受到责难。宗教与文教虽不完全相同,但其教化的目的相同。真正的老师一定希望徒弟独立,也希望徒弟超过自己,因为任何人对道的认识都是有限的,而道是无限的,以有限阻挡无限是愚蠢的。即便是浏览《论语》也不难发现,孔子师徒之间的关系毋宁说是平等的,没有这种平等关系,教学相长就是不可能的。
195。有多种因素会导致师徒关系的解除,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老师的言行偏离道,甚至背道而驰。师徒关系维系的前提是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配为师,也不是一个人在一生的任何时段都配为师。当老师失道,且以师徒名分搞道德绑架,恶劣者甚至盘剥徒弟,让徒弟为其利益卖命,且不以为耻,师徒名分就自然终结了。
196。极权社会把所有人变成原子式个人,这样的个人的集合就是群氓,它是无力的,因此在一个极权社会,少数人可以统治多数人。所谓公民*社会的建设,就是要将共同体内的原子式个人变成组织化的,民间的组织化才能产生与权力博弈的力量。隐士不可能建立共同体,因为隐士追求的只是一己的心灵自由,他本质上是自私的,而公民姓“公”,这种“公”不是对个人身份和权利的舍弃,恰恰是为了捍卫个人权利。公民*社会并不高大上,它存在于各种民间团体和各种民间关系中,师徒关系是其中一种,因此康梁当年要办学会,陈独秀胡适当年要办杂志。
197。自由并不排斥权威。任何社会都有权威,也都需要权威,问题不在于要不要权威,而在于权威何来。自然、自发形成的权威是人们认可的,这种权威是真权威,自命的、强制他人认可的权威不过是痴心妄想、自欺欺人,等同于纸老虎。在师徒关系中,老师的权威是自然形成的,也是被周边社会认可的,尤其是被徒弟及其家长认可的,因此毫无反对之必要。
198。毋庸讳言,师徒关系包含了某种程度上的权威主义。但是,民间社会的组织方式和精神实质是多元化的。比如与师徒关系相比,商会、慈善基金会就呈现出更多的平等色彩。民间社会是汪洋大海,总体上必然呈现出自由、平等精神,而非权威主义。因此,担心由师徒关系这种轻度的权威主义延伸到政治领域,以至于强化政治权威主义,是没有必要的。小传统上升到公共政治层面必然经过多轮淘洗,政治制度只能体现最浅的、最基础的共识,现代政治制度绝不可能是传统的“作之君,作之师”的翻版。
199。新与旧之间绝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新只能从旧中产生,那种认为中国传统社会与现代政治制度完全格格不入的观念是浅陋的。它既不是事实,也不合情理。中国帝制时代,民间并非全无自由,皇权并非无孔不入。这种自由之所以能存在,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宗法社会其实是自治的基础,也是隔绝皇权的屏障。当下社会的自治基础与帝制时代有所不同,但帝制时代的自治资源也不是完全已经过时,或不可激活。高呼现代价值的口号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但有现实感的人们应该探究、实践的是从实然到应然之路如何铺就,任何路径设计都别忘了起跑线在哪里。
200。一些人对跪拜的反感大都是从感性出发进行论证,但感性是靠不住的,讨论严肃的政治问题必须上升到理性。从这个意义上讲,简单的常识是靠不住的。见识之所以高于常识,是因为每个人理解的常识差别巨大。比如,在李鸿章的观念里,忠君就是常识,但在孙文的眼里,人人平等才是常识。常识是被文化观念塑造的,也是变迁的。当思想框架支离破碎,尚未达到逻辑自洽的地步,很容易用感性代替理性的方式进行评论。从这个意义上说,事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事实。事实本身并无意义,对于同一个事实,由具有不同思想框架的人来评论,完全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
201。我个人不想当任何人的老师,我欣赏与志趣相投者同学(一起学习)的机缘,但如果有人尊称我为师,我也不刻意拒绝,“老师”、“同学”不过是些名词障而已,过于计较,已落俗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