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穿越虚无的没有终点的旅行,只有历经无边的漂泊,才知道存在的有限意义。
——北岛《失败之书》
学生宿舍、城中村、群租房,这是大部分草根北漂者生活的必备元素。
2014年4月,我来到北京,曾先后住过人民大学和政法大学的博士宿舍。
硕士毕业时的我(2014年6月)
硕士毕业时的我(2014年6月)
在高校暑假临近的日子,我又搬进了一个叫“双泉堡(“普”音)”的城中村,在城中村寄居了六个月,从夏天到冬天。我熟悉城中村夏日里的燥热,闻过烧烤摊点的烟火和垃圾站点的恶臭,光着臂膀显露着纹身的男人和喜欢穿高跟鞋的ktv公主是双泉堡的重要标识,似乎如果没有他们,双泉堡似乎就不再是双泉堡,就像双泉堡不能缺少停在村口的黑车一样。
我当时就住在一个“学生公寓”,一个六人间里的床位,一个月只需要210元的床位费,而且是一个月一付。因为承担着很多责任,所以极力降低自己的生活成本。
刚入住时,房间里算上我只有四个人,一个在国贸上班的年轻人,我问过他的名字,后来又忘记了;还有一个头顶缺少一些头发的年轻人,他喜欢去网吧里上网;我对面的兄弟总是回来得很晚,黑暗中我只看得清他的轮廓,后来他离开了,我现在即使努力回忆,也再想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他把一个床垫慷慨的留给了我。
后来房间里又来了一个汗味很大的哥们,从事某种体力工作,即使当时窗子是24小时都开着的,但那种气味仍足以让人觉得不适。我的上铺来了一位做快递的小哥,他很勤勉,在我打扫的基础上,他对房间又进一步进行了打扫,他还扔掉了我黄色的耐克双肩包,那是我留在房间里最贵重的一件东西了,自从那以后,我就改背黑色的书包了。
不久快递小哥搬走了,一个30多岁的中年大哥来接替他睡在我的上铺,他没有稳定的工作,喜欢抽烟,但看起来像个不错的人,我们曾一边分享烟草,一边畅谈人生和世界,我还让他关注了我的公众号,我告诉他自己是实习律师,很快就会成为律师的。
后来又来了一个编辑小哥,他的工作大概是给汽车网站上传信息,似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他很消瘦,个子高挑,说话口气在嬉皮士和段子手之间游荡,让人觉得轻松愉快。
我试图了解过他们,但是我放弃了,一切都太匆忙了,没有时间,缺乏共同话题,甚至不会有冲突和争吵,只是门上贴了纸条,约定了一些规则。
房东是一个冷漠干练的人,鬓发微白,剃着平头,表情稀少,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在我们睡着后,闯进房间,打开刺眼的灯,大声质问我为什么拖延缴纳房租。我那时出差频繁,错过了时间。
房间里的人都是陌生人,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任何触及到心灵的交流,住在双泉堡的六个月,出差回来时可能就发现房间里的某个人已经离开,或者又增添了新面孔。
有一次我很晚归来,发现一个陌生人睡在我的床上。
人来人往,彼此路过对方的生命,却没有任何沟通,这让我备觉伤感,北漂的真实就是在北京你可能不得不和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而他们看起来都有点像公司的打卡机。
曾在那个夏日焦灼失眠的夜晚多次在城中村游走,去仔细观察我见到的每一副面孔,去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故事,他们匆忙的脚步,或幸福,或不幸,然而人们就这样生活着,双泉堡的电线杆上不仅有租房广告、性病广告,还有卖血热线。
经朋友介绍,台湾《经典》杂志的记者把我选为他们中国蚁族系列报道的受访者之一,我带着他们到我的住处,在路上他们问了很多问题,包括为什么选择来北京发展,为什么坚持留在北京,对中国社会的前景有什么期待,在我的住处,他们拍了很多照片。临走时,我送他们到北沙滩桥附近打车,记者大哥感慨的和我讲,这种地方不能久住,住久了人会生病的。
我信心满满地告诉这位台湾大学毕业的记者,预计2015年三四月份我就可以月入过万,那时就可以逃离双泉堡了,到时候写一篇《逃离双泉堡》给他看。在接受采访的两三个月后,也就是2014年底,我搬离了双泉堡,然而我并没有写那篇文字,我深感疲惫,无力诉说。
几个月后我收到记者寄来的杂志,看到上边的照片时,我才真正感觉到了别样的辛酸,奇怪的是人在最艰难的时刻反而极可能不会察觉当时的艰难,大概是来不及品味,就像喝中药,先一口干了再说。
双泉堡离办公室只有四十分钟的步行时间,那个夏天我时常很晚才离开办公室,经常是晚上23点以后,而公交已经停了,我便步行回住处,有一段路是在京藏高速上,夜晚的时刻依旧车流滚滚,我满怀思虑的走在没有路灯的道路上,回到住处时经常是凌晨,那六个月我几乎都是在凌晨一点以后睡觉,双泉堡住处的背景音是宿舍走廊里电箱发出的规律的嘟嘟声,直到今天,那种尖锐的嘟嘟声都在我耳膜中回荡。
离开双泉堡后,我搬进了林萃西里一个十平米的隔断间,一个月700元,离办公室很近,那个隔断间没有对着室外的窗子,关灯以后只有黑暗。进门的主卧是一对年轻的夫妇,都是东北人。
隔壁是一对情侣,女孩是人民大学的研究生,他们的房间也是隔断,也很小,我时常在夜晚听到他们因为一些琐碎小事的微小争吵声,他们真的是极善于控制自己的声音;他们的对门也是一对情侣,女孩好像在社科院读研,除了一次她和男友一边吃泡面一边笑谈的声音实在是吵到了我,而我第二天要早起准备开庭,以至于我不得不去敲门提醒之外,我们没有讲过话。
里边的次卧住了一个单身女孩,更里边的主卧住了美容院的几个女孩,她们进房间的声音总是很大,向是女王到来时的宣告。我的房间对着洗手间,冬天还好,夏天就会觉得闷热,房间里的通风不好,洗手间的排风扇一直开着,洗澡的喷头也坏了,厨房的吸油烟机坏了,不停漏油,却仍有人在使用,厨房的小阳台上堆满了杂物,在搬进去不久后一个忍无可忍的晚上,我把公共空间打扫了一下,把阳台上的杂物和旧家具都扔掉了,忙完时快凌晨一点多。
为了住得舒服一点,我花了一千多元买了全新的被褥、床垫和枕头,可是缺乏生活经验的我把床垫买得太厚太软了,以至于睡起来很不舒服,奈何花了六百多元,又舍不得换。
在林萃西里住了近六个多月以后,2015年7月,我再次搬家,搬到了五道口附近的展春园小区,是一个次卧,1650元一个月,是从一个北大硕士那里转租来的。我记得那天黄昏时我去看房,当我穿行在中国地质大学的校园,与那些年轻的学生擦肩而过时,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会租下这个房子,就这样,我在展春园待到了2015年底。
离开展春园时,北大硕士不仅拖延归还押金,还找莫名其妙的理由要扣我650元押金,我警告他我是律师之后,他又转了500给我。我在合同里约定了违约条款,最近可能会到海淀法院起诉他,如果这个故事会有续集,我会写给大家。
展春园的房子是80年代建设的老旧居民楼,我们的屋子里住了一对地质大学的情侣,还有三个单身汉,公共空间依旧狭窄,几乎只有走道和卫生间,很明显的感受就是对卫生间资源使用的紧张,但相比于之前,感觉邻居们都很客气,虽然没有什么交流,却也觉得舒心,只是我到房间只有十三四平米的样子,很小。
展春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一位50多岁的女精神病人,她总是绑腿,像一名参加解放战争需要长跑的战士。她一手拿着一只拐杖,一手拉着去超市购物的便携车,不分白天黑夜的在小区里高声演讲、控诉或咒骂,有时是晚上,有时是凌晨,有时是清晨,她擅长使用反问句,不停的质问,他的历史知识丰富,经常提及一些大人物的名字,气质像是一位革命热情过度歇斯底里的女红卫兵。
我住在二楼,她经常经过我的窗下,我可以听到她高声宣讲间隙时的抽搐,这种抽搐让我怀疑她有某种疾病,如果从宗教的角度理解极可能是被附了魔,她抽搐时还伴随着不能自控的怪声。我觉得她像是一个隐喻,她的咒骂和喊叫可以作为到电影中的素材。
2015年底,我离开展春园,搬到天通苑西三区,毗邻地铁五号线天通苑地铁站,据说天通苑社区住了上百万人,也是北漂蚁族们的聚集地。
我的房间终于大了一些,我偶尔会坐在阳台的沙发上喝点酒或一杯茶,会每天跪在地板垫上读经并祷告。
我还买了一副画挂在房间里,是黄山旅行时在画店里看中的。
我还从前任房东手中收购了一张躺椅和一个脚凳,他慷慨地向我赠送了桌子和穿衣镜。前房东是一个极有修养的人,我之所以租下这个房间,是因为他把房间整理得极为整洁,还有书画和海报装饰,深深地触动了我这个不会生活的人。
如今我已经有四盆花草了,一盆叫绿萝,另外三盆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会不会开花。
2016年3月份,我终于成为正式的北京执业律师。
确切地说,是一个北漂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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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明律师微信: poetflower
同事给我画的办公室素描
本文写于2016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