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石扉客说:“哦哟,你这个题目写出来那就是10W+的阅读量啊!”
但这个题目其实不是噱头,而是事实:我小时候的家在看守所楼上。
说是说楼上,其实是在边上,准确地说,是在北边。看守所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现在每次去看守所,就会闻到那种味道,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小时候的家里。
每每言及此处,就会有人问我,看守所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哎,那叫我怎么说呢?那种味道里有食堂里的大白菜炖得稀巴烂的味道,混着一点肉糜的味道,也有浴室里肥皂洗完那种朴素的味道,也有二手烟味,还有喝完的茶叶渣随手倒在泥地上的味道。
我的爸爸是一个警察,其实家里不止他是警察,他的妹妹也是警察。我的爷爷在上海解放以前就是警察,爷爷的哥哥比他更早来上海,干的也是警察。
我家会住在看守所边上当然就和我爸是警察有关系。我爸结婚的时候,爷爷家里住房实在是困难,我爸抱着一种试试看的心情,给领导写了信,陈述了他的实际困难。据我爸说,他在给领导的陈情信里把家里的困难描述得活灵活现,但就这样的试试看的举动,还被我爷爷鄙视了。
我爷爷的意思大概就是觉得他痴心妄想,大家住房都困难,老警察还没分到房呢(比如爷爷自己),局里怎么可能给我爸分房子?
爷爷估计在分局也是苦了挺多年。刚解放的时候,国民党时代的小警察帽子一换,就可以继续当新中国的警察。当然,必须是小警察,级别高了那就不行了。他哥哥就是级别高了,于是被赶回家了。但是呢,即便如此,你毕竟是当过国民党的伪警,这待遇和伟光正背景的警察就不一样。
当时,伟光正背景的警察领的是票,当过伪警的警察领的是钱。我还傻傻地问过,领钱不是很好嘛,想买啥买啥。但是实际上当然不是,当时粮票那些比钱要值价得多。爷爷就这样又干了好多年的警察,也苦了很多年。所以他的惯性思维就觉得,领导是肯定不会给我爹分配什么房子的。
但是领导的想法和爷爷不一样,怪事就是这么发生了,领导大手一挥,就这么给我爸分了一间小房子结婚住住。说是小房子,其实也就是宿舍吧。两家人合住一套房,厨房和厕所是两家人共用的。现在想想这种住法真是不可思议,但当时觉得至少还有抽水马桶呀,这已经让大家都非常满意了。
这两栋小楼就在看守所的边上——两栋小楼里全是警察,估计治安肯定是没话说的。
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有很多都是和警察叔叔警察阿姨混在一起的场景。那时候我妈工作也忙,家里实在没人带我,我爸接了我放学,就让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做作业,他还要出外勤。
我一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个N个人一大间的办公室,还有他办公桌抽屉里一大沓各种内容的感谢信。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如果他还在上班,我爸就会带着我蹭蹭单位食堂的饭。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让我和打饭的阿姨说谢谢,说人家其实挑了最大的一条鱼给我。
我从小就特能和人侃,那时候叔叔阿姨都和我聊天喜欢逗我玩。一直到现在,小姑娘变成了老阿姨,大部分的时候我和警察叔叔沟通还是无障碍,师兄称我为“疑难杂症小能手”——嗯,我就是知道叔叔在想什么。
曾经有个去监狱的调查取证,咱老大都几乎放弃了,律师去监狱录笔录何其不易。最后嘛,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打动了警察叔叔,反正我们就是搞成了。
我后来做了律师,其实也是受我爸的影响。
我从小对法律感兴趣,后来硕士去了英国,原来拿到的录取通知书的专业是“国际经济法”,结果暑假的时候遇见了泰国同学,她学的是“刑司政策”。我听她讲她所做的研究,简直入迷了。她主要研究的方向是妓女合法化和监狱私有化。前者我大概还能猜到个梗概,后者简直是闻所未闻啊!
于是我和我爸打越洋电话说,我要换专业。国际经济法出路是好,但是这个刑司政策是我喜欢的。我爸估计也是无奈的,但是他还是支持我学我喜欢的东西。
回国以后,找工作。最初迷茫的时候也想过和大部分的校友一样,找个投行做做后台工作,钱多,又光鲜。但我爸和我说:“银行不适合你的。你坐不住的。”
行吧,那就还是去干个专业对口的。我爸和我说:“干法律蛮好的,但是你别干警察,当警察没意思。”
后来我又提出,那我去当检察官呢?我去律所面试还有律师说我特别有当检察官的气质呢!
我爸笑了:“当检察官那还不如当警察呢。你是女的,假如在警察队伍里,他们都会照顾你,不会把受累的活给你干。”
再后来,我终于做了律师,竟然还是刑事律师。我爸心里估计是很开心的,但是表面上还是要装着一副各种挑剔继续要敦促我进步的脸色。当律师几年以后,有一次我爸和我说:“你干律师这么久,我还没听过你开庭呢!”
我说:“明天就有,你来。”
那天的当事人是印度籍的。我在庭上强调了他的母语根本就不是英语,而是泰米尔语。很多人以为英语是所有印度人的母语,实际上不是的,印度的语言非常复杂,他的印度语都极其一般,英语就更差,但是所有的笔录全部都是找的英语翻译做的。我不是要把这个案子程序推翻重来,只是想说明程序上确实有瑕疵,应该对他从轻处罚。
开庭结束以后,法官询问:下面旁听人员都是谁?我模模糊糊地说:“那两个是咱的。”法官说:“是谁?”我说:“年轻的那个是我们助理。”法官追问:“不是说他,旁边那个年纪大的是谁?”我不想骗他嘛,我说:“是我爸,他说他从来没看过我开庭,我就让他来了。”
法官一下子笑了。我爸也笑了,他说:“嗯,我觉得你可以吃这碗饭了。”
那一刻,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当然,不美滋滋的时候也有很多呀。有时候我得意洋洋地告诉他那些我们作无罪辩护,最终正义彰显的案子——要知道在现在这个年代,无罪的案子有多难!
但这位老警察他就开始嗤之以鼻了啊:“哎,现在的警察很多业务就不行,这种案子要是落在我的手里,啧啧啧,我搞证据都搞实在了,我讯问都问得没漏洞的,这种案子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搞成无罪?”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好吧,这时候一定要换话题了:“那啥,爸,今天桌上这条鱼味道还蛮好的嘛。哦哟哟,你多吃几口,多吃几口。”
和警察叔叔聊天就是要这样恰如其分。有时候他们说话会特别冲人,但是大部分的时候,他们真的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我怀孕的那会儿,大了个肚子去看守所会见,有叔叔一看到我就开骂了:“哟,你怎么又来了,要死了,你们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是都死光了吗,一直叫你这个大肚子来会见?”
我不知道人家会什么反应,我知道有孕妇特别忌讳人家说“死”这个字。但是我一听,我一下子就笑出来了。啊哈哈哈,这个聊天模式我太熟悉了,我从小到大,身边的叔叔阿姨都是这么和我聊着玩儿的。我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个叔叔的善意以及他的幽默感。
看我笑了,叔叔也笑了。然后他把前面的人往边上一拨,就让我排在第一个了。
今年小年夜,我去看守所会见。会见介绍信递过去,里面的警察蜀黍就发言了:“哟,小姑娘小年夜还在上班啊!”
我就随口和他们聊上了几句。我想起我小时候,大年夜爸爸总是不在家。他说有一年大年夜排到了班,后来就年年都排到了他。简直是奇了怪了,大家就是这样正常的倒班,怎么会倒了一年,每次大年夜都轮到了他。
里面的警察叔叔一下子就笑了,有个帅哥沉着脸说:“你们别说了,我已经郁闷了。”啊哈哈,我也笑了,我估计帅哥很快也会体会,什么叫做莫名其妙大年夜就是排到了你加班。
写到了这里,想到了过去的那些大年夜,我和我妈妈两个人吃一桌子的菜,我竟然流下了眼泪。
有人觉得做刑事律师一直跑看守所很远很麻烦,案源又不稳定,也不做高大上的IPO和M&A的业务。
但我还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在现在这个季节,有的看守所的绿化里会找到小蛇莓。稍早一些的时候,还有各种小菊花和蒲公英。有时候看着那些野花野果,我就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我和我的表哥表弟都很少见面,反而是和看守所的小哥叔叔们常常能聊上几句。我知道某看的叔叔的脚最近摔了还没养好,某看的帅哥最近从一楼调上了三楼,某看的大姐每次看到我都和我的当事人夸我:“这个律师挺靠谱的,咱也不是瞎说”。
除了这些熟悉的人和他们说话的方式,我每次去看守所,就会闻到那种味道,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小时候的家里。
嗯,就是那种有食堂里的大白菜炖得稀巴烂的味道,混着一点肉糜的味道,也有浴室里肥皂洗完那种朴素的味道,也有二手烟味,还有喝完的茶叶渣随手倒在泥地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