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会想起她来。
J姐妹说,她总问起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她?
我说,好。这几年没去看过她,挺亏欠的。
到达她家时,她已倚在沙发上等候了。一双依然会说话的大眼睛,带着茫然和兴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是我十年前见到她的样子,只是比那时胖了,更加沉默了,扭曲变形的脊背已快撑不住她坐着。
我俯下身子跟她说话,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好吗?
她眨了下眼睛,仍旧是那句:就是感觉好闷的。
她的家宽敞明亮,母亲和保姆陪伴在侧。她没上过学校,也没有同龄玩伴,经年累月就是闭在家中,望窗外的风景,听窗外的人声。偶尔家人会带她出去逛逛,那就成了她的节日,一高兴过头就是吃坏了肚子,或者受凉感冒,轻则肺炎重则住院抢救,所以她父母总担心她出门,而她总想要出门,不出去就觉得闷,闷的难受。
她的声音也是细弱无力的,她和Panda患有同样的肌营养不良症,只是比Panda要严重很多,全身除了两根手指微微能动,其他的部位全被冻结变形了,象封得严严实实的一个茧。以至于手机都用不了,更别说微信群聊了。孤单似乎成了她一生的缩写。
而她不过是这个群体当中的一个。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呼唤,却总得不到应答,有一年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一直在流泪,问:“上帝真的爱我吗?我就知道爸爸妈妈很爱我,可是我让他们受了好多苦,我也想让他们开心可就是做不到……”
十年过去了,我没法忘记当年摄影机留下的那些眼神,无望的,无助的,流泪的,默然的,渴望的,焦灼的,眼神。我会想起那个趴在地上望天的小伙子,当年我随着纪录片摄制组走进那家僻远的院门时,看到的那一幕,让所有来的人心都揪紧了:他趴在屋子里,左边是饭盆,右边是便盆,地上铺着床棉絮算是他的床了,他只对家里的那条狗笑,他怕见人。
被遗忘的人。被封闭在身体和环境以及社会重重有形无形的障碍里的人,这世上还有多少?甚少有人能在外面的世界见到他们的身影,但这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曾经的我,很喜欢安慰人。以为自己是上天差遣的安慰者,每天的工作都是面对这样的一些人,在他们哭的时候递上一张纸巾,在他们说的时候凝神静听,离开的时候给他们一个微笑,下班走在路上的时候,心里面很累可似乎又觉得值得。
而现在的我,似乎成了一个逃逸者。不想再看到也不想再听到,任何受苦者的眼泪和嘶吼,我只想躲得远远的,宁愿心里默默祈祷,也不太想靠近了送上一个拥抱。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或许只是因为,不知不觉Panda也成了他们中的一个。或许还因为,想活得不那么声嘶力竭,被人同情或者可怜,不那么被公式化的活成自强模范,到处说,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NO!我只想活得平常平凡平静,活得有一份生命的尊严,和生机。
每次揣着一份公证书去代Panda办事的时候,每次费尽口舌地在窗口解释了又解释,却仍旧被一句:“你丈夫的情况太特殊了,我们没有遇见过”而婉拒的时候,我一个人开着电动轮椅穿过高楼林立的街区,心都是沉落的。我会在心情沉落中想起那些忘不掉的眼神。
有时会止不住地停下来仰天叹息:上帝啊,帮帮我们吧!
我在M的眼神里读到这声呼喊和无声的叹息。这些叹息,有时从台阶高耸的一个窗户里飘出来,有时印在矮矮的门槛上,有时散落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有时挤碎在角落的夹缝里。甚少有人能用心灵和眼睛感知到、倾听到。听不到的声音,并不代表着他们没有发声。只是这世界太喧哗,而他们声音太弱小。
前日教会的牧者夫妇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来看我们。说到教会同工有感动成立一个基金,针对重病重残人士的生活需求开展帮助。牧者的一番话让我想起圣经里的一个故事:一百只羊中丢失了一只羊,牧羊人放下九十九只去寻找这一只遗失的羊。虽然这故事说的是灵魂救赎,但在我的解读中却另有一番深意,这些被遗忘的人,不就象一只丢失的,受伤的小羊吗?可是这个社会一直以来都是,为了九十九只羊,可以忽略掉另一只羊的存在……
有政协代表一再提议地铁站给轮椅者提供无障碍踏板服务,方便轮椅者可无障碍地乘坐地铁。谁知竟被要求用数据来说话,来证明此需求是必须的且需求者要达到一定数量。
如今这大数据时代,芸芸众生都只是机器里的一个代码,如果有一些人很不幸处在少数,机器便会自动忽略他们的需求,因为无法带来效益。社会不应与机器同谋,做如此运作,因为每一个人都与你自己,休戚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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