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园子
作者/如斯
朗读:希望
我爸摔了一跤,是从他的园子出来过渠时,连人带车翻进去的。
我爸自己爬起来,说没事。我妈不敢和孩子们说,瞅着我爸能动能说,就把“没事”这个愿望当现实。赶上我打电话拉家常,我妈没忍住,告诉我摔跤的事。
老头儿七十七了,几年前得了脑梗,去年又脑出血,最怕摔跤。所以,你知道我听到消息的紧张程度。隔着几百公里,远方的我也只能电话焦急。
“赶紧去医院查查!”
“不用不用,你爸说没事,我看也没事。”
“您能看见脑子里的事?!”
“……”
“干啥摔的?”
“去园子里。”
又是园子,又是那些果树!
这边和弟弟联系,他马上回去接走检查。那边在想我爸这人对他的园子,是何等执着痴迷,我们都劝他不要侍弄了,今年他还是不听。
我爸守着他的园子,一往情深。
侍弄果园不容易,春天的耕耘和修枝还好,出钱雇人干上几天,就可以树齐整,陇合适。进了夏天,各家的园子,都是果实累累压枝弯,像怀孕的负重女。果子熟了,要一颗一颗摘,一树一树清,家家都缺人手。
杏子黄了,满树灿灿地招摇着;李子红了,挨挨挤挤,恨不得下树。来不及摘的,最后落在地里,可惜了(liao)的,让我爸的心疼。所以,每到夏天,别的叔叔伯伯纯欢喜,我爸是几分欢喜几分愁。
园子大,我爸年龄也大,加上最近几年生病,身体大不如以前。我们远在北京,指望不上。儿子们忙生意,没时间;从获利程度看,老头儿的果树没法和他们的买卖比,没人能停下来帮他。大家一说要他把园子放手,他只是不说话。
每到开春,我爸还抱着侥幸心理:到时候自有办法。于是,顶着我妈鸡飞狗跳的责骂声,他还是雇人修枝、陇地、打药、施肥。那个时候,七十多岁的我爸,背操着手,在他的园子里监工。
他站在离不开的园子,望一眼由筷子长成的大树,抓一把可以出油的泥土,心安,惬意。园子,成了留声机:春花绽放,夏雨欢唱,鸟儿啁啾,蛐蛐低语……
隔三差五,他去园子看看。树是他栽的,地是他陇的,品种是他选的,很多是他嫁接的。他熟悉每棵树,像熟悉孩子。望去满树发花,杏花粉,李花白,莹莹一片,像看见夏天的杏儿和李子一样。我爸张着牙口不全的嘴,乐着。
这是我爸田野的春天,一幅望花成果的美景。画中的他,也是花。
树多不种地,下面都闲着,难免杂草丛生。我爸看到邻居地里收拾得利落,他就羡慕,但心力不足,末了只有暗暗嘟囔:我要年轻十岁,看我的园子,哼!
我爸的园子,不单单是个果园,还是脸面,是一个农民的尊严,是一个强者的领地。
我爸园子里的树,也不单单是树。他守着这块土地,像秀女织锦一样勾勒。春有梦,夏有果,秋有惊喜,冬有喘息。一棵一棵栽培,一行一行设计,一季一季期待。树,成了我爸的忠粉,承袭我爸的爱意。有几棵老树,身形佝偻但根基坚固,树冠美丽。那茂腾腾的枝叶,簇拥成一顶岁月的冠冕。
我爸的园子,是他爱的输出地。最甜的那树果,留着不卖,给孩子们!给亲朋好友电话打起:“来,上园子摘!”
看吧,一个内心那么丰富的老人,他的园子倾注、彰显着那么多的特质,他能不对园子执着痴迷吗?!
去年暑假我回老家,要走时,我爸给我摘李子。看着他的背影,我妈说:“你爸的身体还能给你摘李子呢,谁知道还能摘几年?”这话后来成了戳中我泪点的利器,每每想到,就会眼眶发热。曾经理所当然的享受,随着父母的老去,竟然变得那么弥足珍贵。
今年他摔了后,我急忙买票回家,见到的我爸,已经需要拄着手杖。苍老像匹瘦马,疯了一样追上他,才两个月不见,我爸就像一株收割了棒子的玉米秸秆。我忍着心里的悲伤,嘴巴像个道具,说着一些无聊、轻松的话题,心里想着:爸,谁让你老成这样呢?
走之前,我和我爸到了他的园子,他带着我摘李子。在北京叫“西梅”的,在我爸的园子里叫“女神”。我爸指挥着他的女神摘“女神”,用一副看不上我干活儿的口气,嫌我高凳打得不对,说我筐和手的位置不顺。那副神气,仿佛是站在领地,颐指气使的大公鸡。我的心里倒是一喜:爸爸的声音,还那么有力!
我是我爸园子里一棵移植了的树,每一次回乡,是把根,探进熟悉的泥土里,重温、回味……
君着一抹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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