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连续两天的阴雨,将此前动辄四十度的高温暂时压了下来,数度站在窗边远眺,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整个人在不知不觉间穿越至百年前的云南西北山区,静静旁观一个在山雨中不停穿梭的身影,从弱冠走向年过半百,离世归主。百年已往,那个叫富能仁者的身影像伟岸的标杆般清晰,激励着后来人在天路上坚定直跑。
连续两天,北京阴雨绵绵,耳畔常常响起遥远的山雨声,突如其来地浸润我的眼眶和心田。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它袭来的频次渐密,程度日深。
那场山雨,起于1907年的英国。彼时,22岁的富能仁正式与母亲分离,踏上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开始了前往中国的旅程。
如果没有离开故土,富能仁会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钢琴家,刚刚在两年前,他还举办了个人的钢琴演奏会。“如果我也有过金色年华和灿烂生活的梦,我的金色年华就是百年前的黄金时代;我的灿烂生活就是悠游在旧大陆音乐学院的音乐天地里。我梦想着将我的心灵浸润在贝多芬,莫扎特和其他大师们的创造奇才里;痛饮歌剧音乐的杯,活在鲁宾斯坦、沙拉沙特、帕格尼尼等伟大音乐家的世界中。”他在日记里称音乐为被安顿在生命中“一处隐秘的地方”的“一个梦”。
后来在中国,他还数次举办演奏会,“曾令人历久不忘”,“许多欧洲人后来都说,‘你问我记不记得富能仁?嘿。他在上海演奏时我就在那里。’”
如果没有离开故土,富能仁会是一位颇有建树的科学家。日后在中国被人问及是否怀念自己的钢琴时,他坦言更怀念数学和科学的东西。但他同时补充说,相比那一份比山高比海深的爱,一切都不值一提了。
历史没有如果,父亲的国度里更没有如果。于是,就在英国本土少了一位英才之际,中国云南西北部的傈僳族中间,多了一个在山雨中奔波劳碌的身影。
那里的山雨,剧烈蛮横,蒙昧无知。初来乍到的富能仁一度被追杀、遭冷眼拒斥,多少个雨夜,他无处安身,睡过农户的牲畜棚,挨过山林的野风。“他曾经被土匪擒获,他们围着他,抓住他,抢去他的东西,却存留了他的性命。他有一次在云南西部旅行,几乎被没颈的流沙淹死。还有人在夜间开枪打他。至于受偷盗之徒的骚扰,更是司空见惯了。”为此,他一度抑郁,“有好多次望着那黑暗的深渊自问:何不跳下去一死了之?”他一次次登上黑漆漆的高山,面向四野冲着召了他、差了他的父亲大喊。
顺从父亲的带领,他日益学会在山雨中安静,以坚固而高贵的信心激浊扬清,自成风景。他在彻底失去了世界的依靠时,找到了不惧山雨的秘诀,便是在内室里亲近暗中的父,他将该秘诀排在自己生命的前三位,许多个日子,他有长达数个小时这样做;他为傈僳族发明拼音文字;为他们翻译使他们永不再饥渴的话语;为他们建立真正的家园。许多年过去,那里的山雨声中,响起如雷轰响的赞歌。
回顾那场山雨,恍如隔世,常觉富能仁们所跟随的头,和约两千年前那十二个人所跟随的“朋友”,更像同一位;但是和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所跟随的,仿若两人。他们所跟随的,使他们竭力“失掉生命,反得生命”;我们在跟随的途中,却是竭力要“得着生命”——使那破败的自我变得更优秀更有能力。
那场山雨,将富能仁洗练得愈发不像那个伦敦皇家学院的高材生,反而更像渔夫彼得和织帐篷四处奔走的保罗,更像那个生无枕头之地的“人子”。但是,如果他活在今天,大概率会被世俗的风雨大潮推到音乐、科学翘楚的行列。
那场山雨渐行渐远,日益后继无人,纪念者众,效法者寡。我常常听着耳畔那绵绵不绝的雨声,身体却似被困住,想学习富能仁们的毅然决然,学习他们的一以贯之,学习他们的至死不渝……但他的一句话常常及时浇灭我头脑中这些危险的火苗。那是他临终前两年回英国探访期间,受邀为一些年轻学生演讲,其中有学生问他近三十年中国生涯里做的最大的事是什么,他回答说:刚到中国时,我常常期望去做更大的事。随着年日渐久,父亲告诉我,我就是他手中最大的事。
那场可以真正涤荡并浸润一人、一地、一国的山雨,基于一个个具体的人成为父亲手中最大的事,却绝非争先恐后去图谋做更大的事。那场浇灌于傈僳族中间的山雨,如今正因“面临许多困扰”而泥沙俱下:“当地的贫困、高文盲率、缺少受训练的工人;云南旅游业的快速发展,以及青年人从偏僻的山谷移居城市寻找工作的浪潮,给傈僳族教会带来许多变化。”
那场山雨,飘摇百年,是否能够继续浸润心田,拓展真正的国度?正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拷问我们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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