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5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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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性的神圣脆弱——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脆弱的心》

  

摧毁他的,不是燃烧在他身上的爱的火焰,而是他认为,燃烧在自己身上的爱的火焰,是一场幻觉。——题记


 悲剧性的神圣脆弱——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脆弱的心》                                                                                  

善写人内心风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著作《脆弱的心》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焦虑症患者瓦夏心中那关乎永恒的心灵饥渴。诚如雨果所言:“在一个人外表沉默的背后,却隐藏着他心中有如荷马史中那种巨人的搏斗。”当用心灵的眼睛去探测一颗比海洋和天空还要广阔的人心,其中那种宏大而深邃的景象,足以让观察者感到惊心动魄,不禁要为那些勇敢而又无助、绝望而又顽强的搏斗者最终失败了的悲剧性命运而唏嘘。

主人公瓦夏以抄写为业,虽然身体有残疾(半边身子有点歪),但是温顺善良。即使是别人一点细微的体贴与关怀,一句温暖的话,一个举手之劳的善意,都被他视为宝贵的恩惠。与他同住一室的朋友阿尔卡季对他的友情让他无比幸福,上司老板对他工作的认可与提拔,让他受宠若惊,满有安慰和欣喜。更重要的是,一个好姑娘爱上了他,这更成为他内心最强烈的震颤。

爱,竟然不可思议地降临在自己这样卑微的人身上。想要回报爱他们的渴望在瓦夏心中热切地燃烧。他对朋友阿尔卡季说——“我知道你对我的爱是无边无际的;但你并不能体会此刻我心情的百分之一,我内心充满激情!满满的呵!阿尔卡沙!我不配得到这种幸福!我深深感觉到这一点。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才能得到这一切呢?!你瞧瞧,周围还有多少人,多少泪水,多少痛苦,多少没有节日的平庸生活!而我!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爱上了我,爱上了我……我出身卑微……我生来就有残疾,半边身子有些歪。瞧,她就爱上了我这样一个人……”

瓦夏把别人的好意——哪怕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都看成是宝贵的恩惠,又把自己的一点点“办事不力”看成是“罪行”。因为别人“这么爱他”,而他却“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做过什么好事,因为我没有能力去做——而且我的长相也不讨人喜欢……”他认定,自己若不能以某种让人满意(准确地说,是让他自己满意)的方式去回报这一切,就是“忘恩负义”。

不幸的是,瓦夏心中因爱而有的喜悦和幸福,并没有促使他更好、更有效地完成手中的工作,反倒使他因为神经过度紧张兴奋而陷入工作能力瘫痪的光景当中——他被褫夺了正常的工作能力,陷入一种无法自控,足以被现代人称为拖延症的病态光景当中。身体行为的自控体系彻底陷入紊乱与崩溃状态,这更加剧了他那颗脆弱之心的焦虑。

“他想竭尽全力成为那种无愧于这种幸福的人,为了在良心上得到安慰,就想要建立功勋。”阿尔卡季说他“因为幸福和感激的心情,加倍干活,结果把那一周的事都办糟了!”

瓦夏没能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所以,他会让爱自己的人失望,他终将因此失去他们的爱……这是他自己固执地认定的一个因果关系。工作上的受挫,使他感到整个自我的受挫。这种因对自我失望而有的沮丧和痛楚,加剧了他害怕失去幸福的焦虑感。

虽然爱在他心里炽烈燃烧,却好像被锁在了他的胸腔,无法穿越他的心肠。他无法用行为来顺畅地向人们表示感激之情,陷入这样的困顿之中。涌流在他心中爱的潮水,仿佛被他身体这道闸门给拦阻了。


他多么渴望表达对人们的爱啊!多么渴望可以让那些爱他的人喜悦啊!多么渴望自己可以“配得上”那降临在他身上的爱。就好像只有感觉到了自己的“配”,他才可以毫无内疚地、正当地承受这爱……因为珍视,就更害怕失去,就越患得患失。越想努力,却越无力。迫切想要完成的任务,却根本无法有效推进。

阿尔卡季早已经从瓦夏的性格身上看到了悲剧的苗头——“不管什么事,一到他身上都就可以成为悲剧。”

无法自控,这个惨淡现实,猛烈冲击着瓦夏脆弱的心,仿佛使他认定,正是自己的软弱、无能、失败与笨拙,使自己“注定”要成为一个“辜负者”,“注定”要把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美好搞砸——他终将失去一切:失去老板的信任与好感,失去工作,被老板刑罚,被送去当兵(流放),最终拖累到他心爱的姑娘,不能给她安稳的生活,不能和她幸福地生活下去……在害怕失去幸福的隐忧和焦虑中受尽折磨,自恨不争的痛苦又雪上加霜地摧残着他的身心……很多关乎未来的悲观幻想顽固地潜入他偏执的头脑中,折磨着他,摧残着他的神经,最终让他的精神走向了崩溃……

归根结底,不信,成了他的不幸——他不相信,让他喜悦和幸福的爱是可以永远停留在他身上。另一方面,他又认定,这爱与幸福是需要用自己的“配”去挽留和维系的,可是,他又无法,或者说不可能让自己达到“配得上”这爱的地步……这种美好的期望与惨淡的现实之间的强烈反差,所带来的痛苦折磨、纠缠着他,并最终击垮了他……

阿尔卡季在瓦夏精神失常之后,在伤痛之中走向涅瓦河畔,“极目顺着河流眺望雾霭迷蒙、寒冷而昏暗的远方,血红色的晚霞在灰暗的天穹中即将熄灭,最后又放出紫红色的光彩……”他看见“夜色笼罩着城市,涅瓦河上是一片无垠的、因冻雪而膨胀的原野,在太阳的余晖下,那儿闪烁着千百万颗针形霜似的小火花……”

在这一切的景象当中,阿尔卡季突然觉得“这整个世界同它所有的居民、强者和弱者、他们所住的住房、乞丐收容所和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个世界的强者的乐园),在黄昏时分很像一种神秘的幻想、像一场梦,瞬息间就会消失,变成一缕青烟,飘向深蓝色的天际……”

在那一刻,阿尔卡季才算理解了瓦夏心中那种看似夸张的惊惶心情,那种抓不住幸福的恐惧。在瓦夏心里,有某种延伸到“永恒”的渴想与焦虑。他害怕降临在他身上的爱在某种情况下会止息,害怕失去幸福。或者说,他渴望爱是“不止息”的,但又认定,那种“不止息的爱”是需要被爱的人用自己的“配”,去维系的,是需要他以自己的良好表现去证明自己有资格“正当地”享有它的。对自我无能的体认,残酷地冲击了、嘲弄了瓦夏心中想“正当地”承受、享有它的奢想……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描写是,瓦夏疯了,精神错乱了。

或许按照现代心理医学与精神医学的标准,瓦夏是因为重度焦虑症,引发了精神错乱与神智失常。

瓦夏之前一边沉浸在得享爱的喜悦当中,一边又为自己“终将失去”而焦虑痛苦。就如一个人一边享受着活着的快乐,一边又为必然要降临的死亡而焦虑痛苦。如果“爱”没有“永不止息”的确据,渴望爱的心就没有安息。如果没有永活的确据,“终将死去”的悲哀就会湮没还暂时“活着”的快乐。如果没有永远,当下的一切都显得没有了意义,都像是一场“幻觉”。瓦夏心中那留不住幸福的形而下焦虑,其实已经隐隐地延伸向了那种渴想“永恒”却又无法触及永恒的形而上焦虑。

这样的瓦夏,怎样才能放下那因害怕失去而有的焦虑?又怎样才能放下那些看似“小题大做”的悲观、无望与惊惶,从而得到内心的安息?

一个现代精神科医生面对瓦夏这一类人的状况,或许会为他开出镇定类的药方。一个心理医生会怎么对他“晓之以理”,去引导他“理性”地看待自己的处境?或许会有这一类的“道理”:

——你害怕失去?你现在还没有失去呢!不要浪费自己现在的幸福时光,去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而担忧痛苦……

——你想要永不失去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你想想看,连人的生命都必然会失去,人活在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永不失去什么,又怎么可能永不失去谁的爱呢?

——你连自己的行为都掌控不了,又怎能去掌控别人的心呢?就算别人真的对你失望了,不再爱你了,你也得从心里慢慢接受这个现实:你所拥有的幸福,确实最终都是会失去的,因为连你的生命最终都会失去,那么,你活着的时候可能失去幸福,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可以避免“终将失去一切”的结局:我们终将失去一切,包括生命、时间,当然也必将失去别人的爱。你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就只有接受它。只有当你不再向生命本身强求它本来就无法提供给你的“永远”或“永恒”的时候,你的焦虑才可能从根本上脱落……你确实可能会失去别人对你的眷顾和爱!你可能会失业,会失恋,会失婚,但是在这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你就为将来的失去而焦虑痛苦,这并不会延缓你的失去,或者给予你一种不会失去的保证。你的焦虑对你的未来,没有一点正面作用,只会起到使你加速失去的负面作用。比如,一个怕死的人,总为死亡必临的事实而焦虑,他的焦虑并不会延长他的寿命,反倒可能加速他的死亡。害怕、担忧、焦虑,改变不了你“终将失去”的未来,反倒要给你的身心带来伤害亏损,加速你的失去。既然“终将失去”是无法避免的现实,那么,对于你心中那种不现实的渴想(渴望永远)所引起的焦虑,你要对付它的唯一有效途径,是调整你的内心,平静地接受不可更改的事实,愿意从心里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类的“道理”,实际上是要劝导那些为“未来”而焦虑的人,不要将目光和注意力凝聚在遥远的、不可测的未来上,而要把目光专注于当前的“拥有”上。总之,让他们面对现实。当他们的心无法自控的时候,就试图用药物去影响他的身体,从而镇定他的情绪,使他不至于胡思乱想,不至于再对遥远的、不切实际的、虚幻事物(比如渴望永恒之爱)产生一种错乱的期待与激情……  

如果人们心中那种看不到希望的痛苦,可以被“原本确实没有希望”这个道理所安慰和引导,并因此而得医治与痊愈,从而成为对事实无动于衷的“理性人”,那么,生活看起来,似乎就太容易了。

如果断却对永恒的念想是一个正确的“药方”,除非真相确实是:没有永恒。否则,开出这个药方,就不仅是轻率,而且残忍,因为扼杀了别人正当的希望。

有些人的焦虑表面上关乎具体的生活困境,实际上,却关乎隐藏在他心中的终极渴求(渴望永不止息的爱)。换言之,他的焦虑,有可能是形而上层面的,是与“最高意义”相关的存在焦虑。

人是免不了要为“意义”而焦虑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寻求最高意义而不得,并为此焦虑乃至发疯或自杀的人,是这个世俗世界的超越者,是最靠近神圣世界的人,也是离那看似隐匿了的神圣者(上帝)最近的人。如果人本质上就不是一种独立的、自我的存在,而是一种在爱的关系当中的存在,那么,当人因为渴想某种永恒之爱而不得并因此而受苦的时候,他们是离那永恒之爱的给予者(上帝)最近的人。在上帝仿佛隐匿的暗夜中,那些绝望、痛苦、忧伤的人离祂更近,因为他们内心的脆弱与受苦,见证了他们对“永恒”的渴求——唯有渴求祂的人,离祂最近。当上帝怜悯的心肠,叫清晨的日光照亮了那些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那么,那些因祂的爱而喜乐的人,才是离祂最近的人。

——瓦夏的心之所以得不到真实的安慰,是因为他心中没有关乎永远(永恒)的确据,或在错误的方向当中(从人的身上)去寄放了自己关乎永恒的渴望。

瓦夏一类人的悲剧,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生在一个“心理科学”或者“精神医学”发达的时代,以至于没有得到有效的心理干预,而是因为他们生活在对永恒没有确据的蒙蔽当中——那种对“永不止息的爱”的无知,使他们不相信,有一种爱,是不需要用他们行为上的好表现来换取的,也不需要自己以某种方式去证明自己配得,才能换取它的持续。这种永不止息的爱被浇灌下来,不是因为承受它的人配得,而是因为给予这爱的,就是这爱,乐于给予这爱,因为神就是爱。人能承受这爱,不是因为他足够强大和有能,而是因为,给予爱的施恩者,给予了人这样尊贵的身份——他因为被爱而受造,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承受这爱……如果瓦夏知道,或者确信,自己的存在,是被预定要去承受这样的爱,并且唯有这样从天而来的爱,才能真正满足他心中对永不止息之爱的饥渴,那么,只要他愿意永远住在这爱中,他就永不会失去它,那么,那种因害怕失去而有的焦虑就不会在他身上兴风作浪、疯狂肆虐了……


想要永远不渴,唯有靠近那活水的源头。因为“各样美善的恩赐和各样全备的赏赐都是从上头来的,从众光之父那里降下来的,在他并没有改变,也没有转动的影儿。”《雅各书1:17》

人的爱纵然会失败中止(fails),但祂的爱却是never fails (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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