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胜利
斯密、柏克与美国独立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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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先知书店
“世上只有两种力量:利剑和思想。长远而论,无论利剑多么强大,最终必将败于思想手下。”——拿破仑
1776年7月4日,独立战争刚开始1年,军事上节节败退的北美人民,却勇敢的发表《独立宣言》,宣告脱离英国殖民统治。7月4日这一天因此被定为美国的国庆日。不过,真正意义上的美国独立,要到7年后的独立战争胜利之日。
然而,提及美国独立这段历史,一个有悖逻辑常识的问题似乎一直被遮蔽:落后而又一盘散沙的北美,怎么可能战胜当时世界上的头号强国英国?最常见的原因主要是下面四条:
· 英国元气大伤:刚刚结束了一场和法国的七年战争,英国国力受损;
· 北美强大的外援:法国、西班牙为北美大陆军提供了大量军事援助,并直接出兵牵制英军;
· 战争的正义性:这是一场北美人民摆脱英国殖民统治的正义之战。英国人托马斯·潘恩在1776年发表的《常识》,唤醒了北美人民的“自我意识”,凝聚了士气人心,为军事胜利奠定了基础。
· 华盛顿的军事才能:大陆军总司令华盛顿杰出的军事统帅才能,以及灵活多变的战略战术,最终成功拖垮了英军。
以上种种,都是事实,然而,并未触及实质,因为当时北美的实力,和英国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18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日不落帝国”,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是英国的臣民,地球陆地的五分之一尽是英国的版图。英国主导的国际秩序,被称之为“不列颠治下的和平”。
当时英国发行的“帝国版图”,通常用红色标注本国的领土。英国市场规模之庞大、幅员之辽阔、人口之众多、资源之丰富,财政之雄厚,军事力量之强大,别说刚刚开化不久的北美殖民地,和它那支由普通民众临时组成的所谓大陆军,即便欧陆的强国法国、西班牙,也远非对手。
北美独立如此重要的历史,在基本史料面前,竟然存在如此明显的逻辑硬伤。然而,当我们放宽历史的视野,将目光从北美转向英国,将关注点从国力转向思想时,终于有了意外的收获——埃德蒙·柏克与亚当·斯密——是他们横空而出的思想,改变了英国决策者的认知,最终决定止战,北美因此得以拯救。
柏克:强权不是公理,自由才是
1775年,“莱克星顿的枪声”震惊了大英帝国朝野上下,时任首相腓特烈·诺斯主张彻底踏平殖民地:“北美反了!我们要给那帮乡巴佬一点颜色看看!”
此时,辉格党的文胆,党内的实际主宰者——埃德蒙·柏克站了出来,在下院发表了《与美洲和解》的演讲:“……殖民人民是英国人的后裔,他们同我们一样,不仅深爱着自由,更以英国的观念、原则深爱着自由……但是首相所颁布的种种法案,对他们苛以重税,限制他们的贸易,这等于剥夺了他们的经济自由……如果开此先河,就等于燃起了一场毁灭我们自己的熊熊大火!……”
《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爱德华·吉本在听完柏克的演讲后惊呼,“柏克的演讲能让整个欧洲屏息,他是我平生所见最雄辩、最讲理的疯子。”
柏克对美洲独立运动的声援,和对英国政府在美洲的蛮横行径连篇累牍的攻击,彻底激怒了首相和支持战争的议员们。双方剑拔弩张,并爆发了激烈的辩论。据说,争论的咆哮声几乎快要震碎威斯敏斯特大楼窗户的玻璃。
尽管柏克没能够阻止熊熊战火的蔓延,但他恢弘的气度和雄辩的演讲,改变了多数议员的态度。战争进行2年后,柏克又写下《致布里斯托首长的信》。“放美洲一条生路”的声音响彻英伦诸岛的上空。
柏克的逻辑简单却又强大:“无代表,不纳税”的原则,这是英国人用流血牺牲换来的自由传统,这一传统属于英国,也应该适用于英属殖民地北美,如今英国带头破坏这一传统——在议会中没有北美代表的情况下,通过了对北美加税的方案。“对北美加税,却未经北美人民同意,这无异于暴政,以自由自诩的英国人,等于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合法性。”
启蒙思想家狄德罗曾说:“深刻的思想就像铁钉,一旦钉在脑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法把它拔出来。”柏克的思想,犹如一枚锋锐的铁钉,而他极具感染力的演讲,如同一把沉重的锤子,将他的思想钉入议员们的大脑。
深受柏克影响的议员们,开始不断掣肘北美战争。就在英军与大陆军决战之际,竟然不断有部长在内阁会议上主张罢兵休战。海军大臣詹姆士·福克斯,在听柏克的演讲前还是顽固的主战派,听完演讲后竟然主张将海军和陆军迅速撤离北美,气得首相诺斯差点口吐鲜血。
作为大英帝国议会重要成员的柏克,按“阶级分析”论,属于英国的统治阶级,如果按照“屁股决定脑袋”的逻辑,他应该坚决反对北美独立,维护自己的阶级利益;即便抛开精英属性,在大国争霸的年代,作为大英帝国的一员,柏克也应该无条件的以大英帝国的利益为重。
然而,在柏克眼里,强权不是公理,自由才是;在伯克心中,对英国真正的热爱,不是鼓动它用剑去征服更大的世界,而是誓死捍卫让英国人引以为傲的自由传统。
因此,即便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冒着被冠以“英奸”的恶名,柏克也要为北美张目——“邪恶之所以得逞,是因善良之人无所作为。”“我们把自由权看作祖先给我们传下来的,并将由我们传给后代的遗产。”
最后,当北美战场失利的消息传到伦敦,大英帝国没有举全国之力去平息“北美的叛乱”,而是选择了承认“失败”。
斯密:控制北美是愚蠢之举
历史学家弗格森在一次演讲中说:1776年世界上发生了一件小事和一件大事,小事是北美独立战争的爆发,而大事则是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国富论》的出版。
弗格森这句话,看似幽默,却并不夸张——北美殖民地的独立,让英王的王冠上少了一颗璀璨的明珠,但《国富论》的问世,才让英国变成名副其实的大英帝国。
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人类历史步入第一次全球化时代,到《国富论》问世之前长达三百年的时间中,欧洲国家在亚非拉地区扩张的逻辑是:抢占殖民地,在当地驻扎军队,掠夺当地的资源和人口,再将工业品销往殖民地——其实质是对殖民地的绝对控制。
1776年3月9日,以蓝灰色大理石条纹为封面的《国富论》在伦敦首度问世,这本连伟大的大卫·休谟一直都渴望拜读的著作,一时间洛阳纸贵。那么,斯密的《国富论》到底发现了什么?
《国富论》,全名《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研究》,在书中,斯密认为,一个国家财富的增长,主要来自分工协作带来的专业化水平的提高,而这一切,只有在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发挥决定性作用的时候才可能出现。
200多年后的今天,这早已成为经济学的基本常识。然而,这在当年却是石破天惊。因为按照斯密的思想,一个国家财富的增长靠分工协作,而不是掠夺;主导经济的,应该是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而不是国王和政府。
按照这个逻辑推演下去,新的世界体系应该是平等的贸易和协作体系,而非过去三百年来的控制模式。控制模式,是不折不扣的愚蠢之举。因此,英国应该放弃对北美的控制。
斯密对“大英帝国整个殖民体系”的抨击,不留丝毫的情面,他认为《航海法》等针对北美殖民地的法案,仅仅喂饱了英王特许的国际贸易商人,是对北美殖民地和普通英国民众的压榨,长此以往,将颠覆大英帝国赖以生存的整个根基。因此,英国应该放弃对北美殖民地的控制,斯密的理由是:
· 可以节省下一大笔军费,当时北美驻军一年的军费是35万英镑,而北美殖民地贡献的税收仅为11万英镑,亏空如此巨大,对英国财政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 北美独立的大势既然已经不可逆转,那就应该果断止损,罢兵休战,趁着双方的仇恨还未积累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利用文化上、血缘上、经济上的紧密联系,开启双边贸易。根据《国富论》的基本原理——市场规模越大,分工也就细化,经济也就越繁荣。而英美所组成庞大的市场规模,将进一步深化国际大分工,最终双方都能获得巨大的收益。
然而,即使是在崇尚言论自由的英国,斯密对殖民地的言辞也太过敏感,苏格兰宗教学家休·布莱尔一度力劝斯密将这一部分删去,否则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然而,斯密不为所动。
如果说柏克对自由的捍卫,让英国精英们的态度开始松动,那么斯密让人无法反驳的经济计算,彻底改变了决策层的态度。大卫·休谟在给英国下议院议员斯特拉恩的信函中,也大篇幅引用斯密对英国严重负债的担忧,劝诫当局立即从北美撤军。
思想是最强大的武器。然而,任何一种思想从异端变为常识,都需要时间,甚至需要付出代价。所有无知而自负的人,都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精神。
历经长达八年的漫长战争后,首相腓特烈·诺斯在北美战场接二连三的惨败,和不断增长的巨额财政赤字面前,彻底屈服了。他连夜向国王递交了辞呈,托利党内阁垮台了。
新上任的首相小皮特,按照斯密的思想,很快扭转了颓势。他迅速调整了英美的利益格局,重启了与美洲的自由贸易——结果,英美的贸易额比殖民地时期还要多。英国在战场上失去的,又通过贸易、金融重新赚了回来。至此,英国终于从这场战争的废墟中,完成了浴火重生。
一场没有失败者的战争
这场因英国对北美殖民地加税而起,最终因新的思想而改变命运的战争,让以下常识不言自明:
· 长远而言,影响历史的,是思想,而非刀和剑,更不是既得利益;
· 能够让人类走出囚徒困境,结束零和游戏的思想,才称得上伟大;
· 思想家看似背叛祖国的“异端邪说”,最终却荣耀祖国,造福更多的人;
· 聪明的大脑固然稀缺,但更稀缺的,是那一双双愿意倾听的耳朵。
……
任何战争,都是一场零和博弈的游戏。然而,当我们再次放宽历史的视野,回顾独立战争结束后英国、美国的历史:
英国再次强大,英联邦主导的世界体系,将人类历史带入了第二次全球化时代,而这一体系的思想内核,正是以斯密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英国的世界霸主地位因此而延续了100多年,直到二战后,殖民地陆续成为历史,英国的霸主地位才被美国取代。
美国独立战争结束后第四年,来自13个州的55位代表们,在费城召开了一场长达一百多天的会议。会议制定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成文宪法——《联邦宪法》,并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政治制度——联邦制,其思想内核,正是保守主义+古典自由主义——而柏克和斯密,分别是保守主义和古典经济学的开山鼻祖。
独立后的美国,仅仅用了100多年的时间,就取代英国,成为新的世界秩序的主宰者。
这是一场没有失败者的战争,而这一切,得益于新的思想的诞生。我们与其说柏克和斯密,是北美独立战争中击溃英军的真正主力,不如说他们的新思想,为历史塑造了一种新秩序,文明因此多了一种可能。
柯林伍德曾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从工业革命至今,任何一个大国的崛起与衰败,本质上都是其背后思想的兴与衰。比如,保守主义、古典自由主义之于英美,民族主义、纳粹主义之于德国,列宁主义之于苏联,等等。
有人说,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和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之所以爆发,是因为英美的崛起造成的,也有人说,战争能够结束,恰恰得益于英美的崛起……福山曾撰文称历史终结于民主制度,然而,如果与之交锋的思想不死,历史就永远不会终结。
未竟的“战争”:
从柏克、斯密到杨小凯
任何一种思想的生命力,在于它是否能跟上时间老人的脚步,更在于它是否能扩展到更广袤的空间。而这一切,取决于是否有新的活水注入。
今天,斯密关于自由市场的思想,几乎无人不知;柏克保守自由的理念,也很少有人反对。然而,有三个犹如“天问”的难题,一直无解:
· 当主流经济学早已偏离斯密认为最关键的问题“分工”时,如何应对由此而来的,间隔越来越短、破坏越来越大的经济危机?这是全世界所面临的难题。仅美国而言,从1995年-2008年,就经历了两次大的危机——互联网泡沫和次贷危机。
· 在自由传统先天不足的地方,到底保守什么?这是独立战争期间的英国,以及制宪会议前后的美国,都不曾遇到过的问题。
· 从0到1创发新的自由,为何无论学技术,还是学制度,最终都行不通?这是洋务运动和辛亥革命留给我们的教训。
这三个问题,是柏克、斯密的思想在新的时空所面临的挑战,如果无法回答这些问题,那么于我们而言,这些思想只能陈列在历史的橱窗里。这是一场新的思想革命,这次的冒险者,是华人学者杨小凯。
作家苏小和说:“杨小凯是一个非常古典的人,古典到可以和亚当·斯密直接对话。”这是因为作为经济学家的杨小凯,他所开创的新兴古典经济学,将几乎被主流经济学家遗忘的斯密思想之灵魂——分工,在“超边际分析+交易费用”这一新的躯体中重新复活。它比斯密的思想更古老,但躯体却更年轻。
诺奖得主布坎南曾说:杨小凯跳过两百年里带有误导性的经济学分析,将我们带回亚当.斯密那里,领略其基本洞见,并且富有想象力地运用现代分析技术重新进行阐释,杨小凯的贡献由此进入经济学的核心领域。杨小凯因此两度问鼎诺奖,却因英年早逝终成憾事。
为杨小凯赢得世界性声誉的,是他的经济学贡献;但杨小凯在中国(再次)广为人知,却是因为他保守主义色彩浓厚的政治思想。
杨小凯研究了近代史上所有主要国家转型的历史,尤其是西班牙、英国、南北美洲、德国、苏联、日本,以及近代中国,在作品中,杨小凯除了再次重申“告别激进革命,保护私有产权,约束权力”等保守主义基本理念外,他还在中国思想界首次提出了“只学技术,不改制度”是转型国家的“后发劣势”的深刻洞见。
杨小凯“后发劣势”的洞见,以及他对无数国家制度转型的研究,不仅以鲜活的历史丰富了柏克所创立的保守主义思想,也回答了“没有自由传统的地方保守什么”的诘难:保守主义所要保守的,是人类自由的大传统,而非固守本土的传统,后者不过是守旧而已。
历史学家汤因比曾说: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汤因比的这句话,并非否定历史的价值,而是告诫世人:人类的理性能力是非常有限的。能够超越理性的,是信仰。
2001年9月,学术生涯如日中天的杨小凯,不幸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医生说他的生命最多只有3个月。但他凭借超凡的意志力和对基督教虔诚的信仰,再次创造生命的奇迹——将3个月变为3年。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杨小凯,完成了思想与灵魂的升华。杨小凯认识到,决定经济绩效的是制度,但制度的背后是信仰。杨小凯不再是那个锋芒毕露的战士,他变得温和、谦卑,在文章中反复强调平等、宽恕与爱。
柏克、斯密思想面临的第三个“天问”,终于有了新的答案:缺乏信仰的市场经济,不可能诞生制度文明;同样,缺乏信仰的制度改革,也只能以失败而告终。自由,必须从经济和制度,拓展到信仰的维度。
伟大的思想不应被遗忘,如今,薪尽火传。杨小凯逝世15年后的今天,在他的学生和出版方的共同努力下,凝结杨小凯思想精华的《杨小凯学术文库》(九卷本)终于被编译集结、首度出版。聪明的大脑固然稀缺,但更稀缺的,是愿意倾听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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