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回忆录》中,木心用四个讲章(第5-8章)专门讲圣经。他自承《圣经》对他的写作影响很大。《文学回忆录》乃系列讲座,由陈丹青笔记整理。讲座于1989-1994期间进行。木心说:
到目前为止,《旧约》不敢说读过几遍,读《新约》,无论如何超过一百遍。这不是故意求纪录,比如你与一个杰出的人物交朋友,几十年交往,谈话几百次,有什么奇怪呢?
他尤其喜欢《新约》四福音书,说:
“四福音书”的伟大,是耶稣的伟大,而恐怕耶稣也没有料到马太、马可、路加、约翰根本不是专业作家,平时从来不写文章,却创作了千古不朽的篇章。
他说自己每当写出近乎“四福音体”的文字,就特别喜悦:
每当自己写出近乎这种体的文辞,心中光明欢乐,如登宝山,似归故乡。为什么呢?为什么当文字趋近《圣经》风格会莫名其妙地安静、畅快?神秘的解释是:圣灵感召。实在的解释是:归真反璞。
他喜欢耶稣的一句话:“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约翰福音15章5节》),于是写了一首诗《五岛晚游》:
你是真葡萄树
我愿是你的枝子
枝子不在树身
自己无能结果
你是真葡萄树
我将是你的枝子
结果甸甸累累
荣耀全归于你
你是真葡萄树
我已是你的枝子
枝子夜遭摧折
旦明茁绽新枝
你是真葡萄树
请你把不结果的
那些枝子剪去
使我结果更多
该诗后收入木心诗集《巴珑》。
记得2007年,我写《用生命爱中国—柏格理传》,第四章“强渡金沙江”写完,而这一章其实是对柏格理《在未知的中国》一书之缩写。我感觉全身的力气耗完, 心中的感动如泄了气的皮球,或如失去水流的河渠,痕迹还在,但已无生气;也如离开了葡萄树的枝子。
文字不能感动自己,何以感动别人?于是我开始重读《新约》,读至《马太福音》 第8-9章,有大感动,发现耶稣是个行者啊,他不停地走,耶稣下了山……耶稣进了迦百农……耶稣上了船……耶稣从那里往前走……耶稣到了管会堂的家里……
我恍然明白动词在文章中举足轻重的位置。我此前喜欢形容词、副词,喜欢涂脂抹粉,至此明白真正让文章有力量的乃是动词。
后来又读《约翰福音 》11章35节,圣经中最短的一句经文:“耶稣哭了。”我想约翰幸亏是打鱼的,没有大学文凭,文字才能写得如此简洁。耶稣怎么哭的呢?是捶胸顿足?是嚎啕大哭?是哭得死去活来?是泪流满面?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人看见耶稣哭了做何反应?作者都不说,只有四个字:“耶稣哭了。”天地之间就这四个字巍然独立。我那时体会到这真是极高明的写法,因为文字只是简单叙事,丝毫不带情感,把所有的感动和想象留给读者……
我那时开始整段整段地抄写圣经,在抄写中学习圣经精妙的写作手法。《圣经》是我的写作教师,绝非虚言。
最近在网上讲“轴心时代之犹太希伯来文明”,用陈丹青五年听课笔记出版《文学回忆里》激励孩子们上课一定要笔记。后附学生Bethany 的课堂笔记:
Bethany课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