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未知的旅程,谁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下一站会是什么。我们都喜欢摸着石头过河,但关键是,有时没有那个让你可摸的石头,你却依然要过河的。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挤进大学的门槛,成了既没有高文凭也没有技术的一员。有人说:如果你父母有钱,那么他们会用钱为你铺出一条路;如果你父母有权,那么他们会用权为你铺出一条路。我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可我不愿像父母那样在家靠几亩贫瘠的土地过活,于是开始了我的谋生生涯。
我做过餐厅的服务员,当过鞋店的售货员,也摆过地摊。
在谋生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的卑微,我的理想从天空跌落到地上。但我依然要应对生存问题。
我和丈夫从相识到结婚,没有婚礼,没有婆家的聘礼,也没有娘家的嫁妆,只有一纸结婚证明,我们便凑在一起过生活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裸婚,觉得只要彼此相爱就够了。
婚后我和丈夫来到昆明讨生活。怀着孩子的我,成了一个要靠丈夫养活的闲人。我们租住在一个不足20平米的小屋里,小屋既潮湿又黑暗,大白天都需要开灯,也没有卫生间,每次要上厕所都得走一段路,花2毛钱上公厕。而只有初中文化的他,不会什么技术活,靠帮人打零工来维持我俩的生计。干一天也就能挣个40来块钱,要是碰上下雨天或是没找到工作的时候,我们就得倒贴生活费,一分钱的进账都没有。
我们将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有一天,穷得我身上只有两块钱,那天我没敢上街,就算是敢上街,两块钱也买不了什么,我还得留着那两块钱上公厕呢。那天我就用干酸菜和土豆丝煮了汤等着丈夫回来吃。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把这事儿写进了我的日记本里。有一天,穷得我连80元一罐的煤气都买不起,不得不向三个邻居开口借才凑够了那罐煤气钱。
尽管我们在金钱上是如此的穷,穷得丈夫经常能准确的猜出我身上拥有的钱的数量,我也能准确地猜到他身上拥有的钱的数量,但穷困中不是仅剩下苦逼,也有小乐趣的。
记得有一天,我和丈夫从一座石桥上经过,石桥两边都是卖东西的小贩,有水果,有烤串串。丈夫突然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猜猜我身上有多少钱,猜中了就全部给你,你想买啥就买啥。”我猜了,丈夫掏出兜里的钱,只比我猜的数字多出来几毛钱。他把那点钱全部给了我,我乐呵呵地到卖烤串串的小摊前,花了两块钱买了两根烤香肠。我们慢吞吞地啃着香肠经过那座石桥,觉得世上再怎么美味的东西顶多也就抵得上那两根香肠的滋味儿。
孩子出生后,我想改变一下贫穷的生活状况。于是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们买了辆三轮车,到批发市场批一些床上用品、小孩子T恤、牛仔裤什么的到各个农贸市场上轮流摆摊,丈夫则依然打工。我一天下来能赚个二三百块钱,有一天我竟然赚了八百多块。我认真地打理我的小本生意,虽然每天带着孩子起早贪黑的很是辛苦,但日子过得比之前好了很多。
2010年3月,在昆明的我听说有人在我的家乡办图书馆,而且是以我丈夫的大哥的名字命名的图书馆,正在招聘志愿者。我想,要是能到这个图书馆工作,为家乡的孩子们做些事情,对我的两个孩子也很好。
再三考虑之后,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拨通了图书馆创办人阿李的电话。他说需要大学文凭,我说我只是高中毕业,但我真的很想来图书馆工作;他问我会不会用电脑,我说不会,但我相信我能学会,电脑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投简历,没有面试,只打了一通电话,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让我去试试。在丈夫的支持下,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巧家。当时我的两个孩子都还小,大的还不到3岁,小的也只有6个月大。说真的,以我当时的条件,是不太适合做一个图书馆志愿者的,也许是我的真诚打动了图书馆的创办人吧!
2010年3月24日,我到图书馆开始实习。一开始,我不会打字,也不会上网。看到电脑上那些符号,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志愿者们每周都要提交工作报表,而那些word文档啊,excel表格啊,对我来说简直就是遇见了鬼,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们了。没办法,我还是得硬着头皮上。阿李说:“开五,这段时间图书馆人多,你就练练打字吧。”当时除我之外还有两位志愿者。我随便拿一本书来照着打上面的字,可由于不熟悉键盘,我翘着手指头在键盘上东戳一下西戳一下,感觉别扭极了。阿李看到了,示范给我看:“开五,应该这样打。”我发现他甚至不用看键盘都能打字,感觉非常神奇。练了几天,感觉还是不行,我买了一本专门练习指法的书,才慢慢学会了打字。
那两位志愿者走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打理图书馆了,网络方面遇到不懂的时候,我只好打电话请教在其他分馆工作的同事,有时一次通话甚至会超过一个小时,好在同事非常有耐心,从来不嫌我烦。就这样,学习电脑操作的整个过程基本上就是在一次次电话中完成的,非常感谢当时给我帮助的同事。
在图书馆工作的日子,一开始跟学生、老师交流倒不成问题,可一旦面对的是一个“官”,或者一个知识分子,我就会有些害怕,有时甚至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流畅。要是有记者采访我,每当问起我来图书馆之前是做什么的,我都有些不想回答,我怕被人瞧不起。但最终我还是会如实说的。因为,不管我过去的生活怎样,那都是我的经历。
我真正的冲击来源于第一年的年会,也就是2010年暑假在成都进行的年会。当时我跟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姐同住一间房间。年会的第一天下来,我感到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扎在这样一群人里,显得不伦不类。这群人里,极大多数人都是拥有大学或大学以上文凭,有的甚至是博士,而我,仅是一个上完高中的人。
会上,我那些同事发表意见时说得头头是道,而他们写的一些文章,被印在会议手册上,我读着也觉得写的实在是好。第一天会议结束的时候,我在那本会议手册上写了这样的话:“看着他们写的,听着他们说的,我感到自己无所适从。”会议手册被我随手丢在床头柜上,被同室的大姐看到了,她说,“开五,这是你写的吗?”我说是。她说,“你不要自卑,你还在这么年轻,他们也没有比你多多少,他们只是书比你读得多。你可以通过阅读来为自己充电。”当时我真的好感动,觉得那个时候她是最懂我的人了。于是我说:“陆姐,我记住了,谢谢你。”这位大姐的笔名叫“冰释”,好几年都没有她的消息了。
从成都回来后,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在阅读上。书读多了,就按耐不住想写的冲动,后来试着写了篇《难忘的初恋》,并大着担子将它发表在图书馆的网站上。图书馆的创始人阿李在文末留言:“开五也是写文章的高手哦!”冰释也留言:“开五,你的文笔好美!”还有其他几位同事也留言鼓励我。受到了鼓舞的我,觉得写文章也没有什么难的嘛,就是把自己想要说的用文字表达出来而已,于是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写了不少发在当时图书馆的网站上。当然,如今再回头看曾经写的那些,多少还是显得有些幼稚的。
阅读让我的内心慢慢变得强大起来,使我不再惧怕。由于只有我一人独自打理着这个图书馆,好多事情都必须自己亲自上阵。慢慢的,无论我要去找谁谈事儿,我都能淡然的应对,不再紧张忸怩。我在心里想:管你是谁,就算你有天大的官职,既然我能坐到你面前和你谈事儿,那么,我是个人,你也只是个人而已,我为什么要害怕你呢?
刚到图书馆工作的那会儿,我是不太习惯阅读的,多年以来一直为生活奔波,那颗心一下子难以真正的静下来。空闲时翻了下王小波的《假如你愿意,你就恋爱吧》,觉得没啥味道。后来读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觉得作者的构思很独特,总是让人意想不到。然后接着读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本书的语言是如此的精炼,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于是接连读完莎士比亚的四本戏剧,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阅读。
我如饥似渴地读着各种书,不仅读大人的书,还读孩子的书,儿童文学、绘本都不放过。我读了不少儿童文学,陪着我的两个孩子一起读完了图书馆拥有的绘本。我把一些优秀的读物推荐给我的孩子,推荐给图书馆的孩子们。因为,一些孩子从小没有受到阅读的熏陶,当他们与图书馆初初相遇的时候,往往不知道自己该读什么书,这个时候我推荐一本有趣的书给他,他的阅读胃口很容易就会被调动起来,从而让他成为书屋的优秀读者。为此,一些孩子在选书上是依赖于我的。
有一个小男孩,从他上学前班我就为他选书,如今他都上三年级了,每次来图书馆借书,他都让我帮他选,他总是对他妈妈说,我为他选的书好看。我也愿意为他效劳,并乐在其中。
我总认为,一本书,如果你没有认真地读过它,就没有资格谈论它的好坏。更没有资格将它推荐给别人。在图书馆工作这些年,我碰到过一些老师把《红楼梦》推荐给上三四年级的小学生。而我觉得《红楼梦》原著根本就不适合推荐给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就算是它的压缩版我也不赞成推荐给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压缩版就像一棵树被砍掉了枝叶的树,只剩下树干,无头无续,更没有生命力。
我的两个孩子,因为从小受我的影响,他们都非常爱阅读。阅读让他们的思维与同龄人不同,阅读让他们幼稚中带着几分沉稳。当上一年级的小儿在学习了课文《家》后,应老师的要求就家写几句话。他却这样写道:“花儿是蜜蜂的家,沙漠是骆驼的家,夜晚是星星的家。”我看了忍不住叫起来:“儿子,你写得实在是太棒了!”于是我抱起他,补充了一句:“夜晚是梦的家。”后来我觉得我补充的这一句还是不太恰当的,因为,白天也可以是梦的家啊!
在教育孩子方面,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但我愿意摸索,阅读让我渐渐的明白上学并不真正的等同于受教育,考试分数也并不代表一切,从而对孩子多了一些理解与宽容。
在与孩子们相处的过程中,我不断发现令我惊喜的地方。
印象最深的是,有家三姊妹,就住在图书馆对面,他们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只有他们三姊妹独自在父母为他们租的房子里生活,最大的是姐姐,还不到十八岁,已辍学几年了。这个姐姐负责照顾她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上学、起居。说是照顾,其实只是三个孩子凑在一起,没有大人在身边的他们,总是那么的随心所欲。他们三人经常到CD店去租一些碟片来看,看的大都是些宫廷剧或偶像剧。偶尔来图书馆晃悠一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免费为小的两个各自办了张借书卡,并向他们推荐了一些有趣的书,从此,他们两个开启了疯狂阅读的模式,有时去上厕所都会在腋窝下夹一本书。看他们读得实在是疯狂,我悄悄的统计了一下,发现他们一个月下来读了几十本书,有个月,弟弟竟然读得比姐姐还多,弟弟读了103本,姐姐读了80多本。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沉迷于看碟片中。我问他们为啥不像以前一样爱看碟片了,他们说,觉得看书更有趣。确实,当有一件更有趣的事儿可做,孩子就会从无趣中抽身出来。
后来他们姐弟俩都考上了当地最好的一所中学。他们就读的学校离孙世祥书屋有些远,所以他们来图书馆的次数没有以前多了,但我相信李英强的那句话:“一个人一旦学会了阅读,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有时我想,如果能一辈子做一个乡村图书馆管理员,那也不错的。可这些年,我与这个图书馆一起经历,目睹了它的一切变迁,我看到了一个草根公益图书馆不堪一击的脆弱面,但我并不为此担忧。
曾经的那些爱阅读的已孩子长大成人,开始了独自的谋生之路,或是到更远的地方求学,但他们却在为书屋尽自己的一份力。比如,一个读者高中毕业后便开始了谋生之路,却心甘情愿的从第一个月的工资里拿出100元来捐给书屋运营;比如,一个到远方求学的读者,把自己在大学期间购买的一些好书捐赠给书屋,再次回到书屋时,他指着其中的一间对正在看书的学弟学妹们说:“曾经我们最喜欢待在那一间看书了。”比如,曾经的一个读者,大学毕业后在郑州一家软件公司工作,回来看我时,见面却改口叫我开五,而曾经的他可是一直都叫我娘娘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孩子的真正长大——从身体到内心的长大。
当然,孙世祥书屋能影响到的人是有限的,所做的,也只是在茫茫人海中点亮了一盏灯,那些获得光的人,再把光借给他人。我之所以坚守在这里,就是为了使那盏灯不灭。
张开五,2017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