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未卷完,鸡娃尚在鸡,又来了新词:躺平。这三个词,几乎概括了当下中国的社会生态,而且彼此之间有着内在的因果关系。因为内卷,所以鸡娃,但鸡娃鸡到最后,娃们还是不得不躺平,泯然于众人焉,并没有像父辈所期待的那样,傲然立于万人之上。
生活在一个残酷的、非理性竞争激烈的时代,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真的很难。很多时候,父母们拼尽全力,也只是想让孩子成为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而成为一个正常的普通人,在这样的时代,似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今天早上,听国内的弟媳妇说,福州又有一个孩子跳楼了,所幸只是从4楼跳下,摔成骨折,人还活着。之前,她认识的一个女孩从高楼跳下,当场死亡。女孩平时成绩非常优秀,只是一次考试没考好,就无法接受,宁可赴死。
弟媳妇说,看着自己调皮捣蛋、成绩忽高忽低的孩子,再也不敢说他什么了,健康快乐就好。
八年前我在国内的时候,女儿正上小学,身边的70后父母也把孩子送进各种课后班,但经常三五家约着一起聚餐,一起带孩子到郊区玩,似乎没有现在的80后父母这么焦虑。也许当时女儿尚小,我没有机会经历四年级之后家长们的疯狂状态。
转眼离开国内快十年了,对国内教育竞争之惨烈常有耳闻,但不知道竞争成本如此之高,竟然需要以孩子的健康、快乐,甚至生命作为代价。
内卷卷起狂澜,几乎裹挟了每个人的人生,谁都不得安生。这个社会是不是病了?
去年年初,我回国探望生病的母亲,遇上疫情,于是在国内待了两个多月,难得有时间和7岁的侄儿相处。他非常聪明,比如我给他讲《圣经》里的故事,他会提出诸如“如果人的灵魂都上天堂了,天堂会不会太挤”之类的问题。他喜欢阅读,尤其喜欢看《三国演义》,一本《三国演义》的连环画都快被他翻烂了。说起书里人物的关系,头头是道。
按理来说,这样的孩子作文不会太差。可是听他妈说,他作文“一塌糊涂”。“一塌糊涂”的原因是,他从来不按老师的要求写,而是天马行空,想到哪写到哪,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经常被老师扣分。
“写作就是需要个性化的想法和语言啊,这样的作文应该得高分才是。”我不解。
“可是不合乎老师的标准啊,考试肯定得吃大亏。”弟媳妇忧心忡忡。她说为了提高孩子的成绩,她认识的所有孩子都在上课外班。本来希望给儿子快乐童年的她,也不得不考虑给他报几个课外班。“这种大环境下,家长要保持理智不焦虑很不容易。”
我理解她。当教育被产业化后,整个教育系统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厂,不同质地的泥土放到生产流水线上,出来的都是表情单一、动作齐整的小泥人,分不出你我。他们看上去有着标准的好,但是缺乏个性和生气。如果其中一块泥土拒绝被模式化,估计要被扔出流水线,或被修理了。
写公号的这一年,一个年轻读者经常和我交流。她是山西太原一所高中的学生,16岁,喜欢画画。她说自己平时沉默寡言,只是埋头看书画画,很少和同学交往。一天,老师竟然公然羞辱她,说她不正常,肯定患了抑郁症。这个喜欢看奥威尔的《1984》的女孩告诉我,她知道自己没得抑郁症,只是觉得同龄人的聊天内容很无聊,所以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社交上。
我安慰她,一个看《1984》的中学生,一定有着强大的内心、独立的思考能力。所以向内走,做真实的自己就好了,不要在乎外人的评价,因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了。
看看这些在学校里并不快乐的孩子,想想自己80年代在乡村小学度过的五年,简直天堂一般。那时的孩子几乎是放养的,整个村庄都是他的操场,所以自然的天性都被保护得很好。
我的小学群山环抱。(林世钰 摄影)
我的小学坐落在乡村的一个山头上,四周茂竹修林。教学楼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山坡,坡上种满了柿子、茶树和各种蔬菜,一年四季绿意盎然。我对四季轮转的感知是从这些植物开始的。
春天,被清明的雨水滋润过的茶树,一夜之间“嗖嗖”地抽芽。竹林里,竹笋也急不可耐地冒尖。接下来,柿子树开出了白色的花,课间休息时,我们就去捡柿子花,吹一下土,就放进嘴里,那种甜中带涩的滋味让人难忘。中秋前后,田野一片金黄,我们跑到附近农民的稻田里,摘几颗稻粒放进嘴里,感受着初熟谷物的甘甜。冬天,稻田里的水冻成冰,我们拿石头砸开冰,然后捡起碎冰开始啃。如果运气足够“好”,还能吃到本地正宗鸭屎的味道。
当时的任课老师,多是从师范院校毕业的本县学生,或是由本地民办老师转正。他们对学生有着发自内心的、天然质朴的爱,传授知识也是遵循自然而然的原则,没有技巧,也不功利。
二年级时,我们开始学习写作文。第一次写作文,是关于一只猫头鹰的,我们不知从何下笔。当时教语文的李老师说,她念一句,我们写一句。等我们把作业本一页写满了,她就告诉我们:看,这就是写作文,一点都不难吧。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此后的三十多年,我基本遵循这个朴素的教导,我以我手写我心,心走到哪,就写到哪。让文字像清泉一样,从心底自然涌上来,然后流到低处,窝成一汪水,一篇文章就出来了。
上中学以后,老师开始讲授说明文、议论文、记叙文等文体的写作技巧,但我一贯特立独行,基本还是按照自己的感觉写作。我一直相信写作是纯粹个人化的,它是每个人内在灵魂的出口,是作者与外在世界的对话,真实,真诚便是好文,任何技巧和套路都是多余的。
那样一个偏僻的乡村,没有名师,没有图书馆,没有书店,却启迪了我最早对美的感悟能力。其原因是什么呢?回头想想,也许是山里丰富的自然风物滋养了我的性情。加上父母无暇管我,我的天性从来没有被压抑过,和田间地头的野花野草一样,迎着太阳自由生长。
土地对人的滋养是丰厚的。余华的浙江海盐,莫言的山东高密,汪曾祺的江苏高邮,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福克纳的牛津小镇,都给了作家无边的灵感。昨天看了一个采访汪曾祺的视频,他说自己童年时经常到京杭大运河的西堤游玩,看船经过,看河水流淌。他后来的作品,都是以此为背景的,比如《大淖记事》、《菰蒲深处》等。静静流淌的大运河孕育了他的灵气,使其受益终生。
再看现在很多孩子,他们出生在城市或城镇,接触了太多人造文明,而与土地离得很远。特别生存在一个内卷化的时代,本来应该在田野上、河岸上、大山里奔跑的年龄,他们却被迫上各种课外班,学乐器,学奥数,学英文,学写作。他们的脑子被塞得太满,没有留白,所以对大自然之美没有敏锐的感受力和观察力。
长大后,他们可能拥有丰富的知识,会十八般才艺,但是内心比较枯竭,不会从一朵花的开放体会到生命的喜悦,不会从一片叶子的飘零触摸到秋天的肌理,这种欠缺是非常遗憾的,因为神造的万物非常丰富,如果体会不到它们不同的美丽,在大地上的一生可能是苍白和贫乏的。
可悲的是,这一代孩子,他们以天性被破坏、大脑被过度开发为代价,最后的结局可能依然是——躺平。
未来的社会,竞争只会更加激烈,资源更加不均,1%的人垄断着99%的财富和资源,剩下的99%的人争夺着可怜的1%资源。大多数人出身平民,都是食物链的下游,活得七零八落,像乱炖锅中的杂碎,被命运搅来拌去,努力挣扎,想从锅里爬出来,却爬不出来,于是只能在锅里躺平了,任由其它的杂碎扑面而来。
我累了,想躺平。(图片来自网络)
好吧,既然无力抗争,但至少有权利选择躺平,对被盘剥被践踏被侮辱被损害无声说不吧。但最好选一个美好的地方,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至少可以仰望星空,享受清风明月。而不是躺在城市阴霾下的出租屋里,像一尾砧板上待宰的鱼。
也许一个泰国年轻人的选择会给我们一些启示。
前段日子,在TED Talk上听了这个泰国年轻人的演讲。他出生在一个小山村,过着简单自足的生活,怡然自乐。可是,村里老是有人说,到城市才能挣更多的钱,过上更好的生活。于是他和其他年轻人一起去城里打工。
他在一个餐馆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夜里和大家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口袋里的钱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多了,但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于是他决定重返故乡,回到家乡后,他盖了一栋房子,种起了蔬菜,养起了鸡鸭,生活轻松自在,睡眠充足,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他在演讲结束时说,降低自己的欲望,过简单的生活,快乐就可以重新回来。
我们活在地上,一日不过三餐,一榻不过三尺,布衣蔬食,瓦器蚌盘便可,何必要挤在“磨刀霍霍向牛羊”的大城市呢?作为草根,还是选择回归土地吧。
土地是静默的,但却是厚朴的。我妈常说,人会欺人,但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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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