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4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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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周家勇(二)

 它正字正腔圆地讲到坚决反击右倾方案风。




   那些年的戏比较好看,之所以好看是因为我知道那些戏是怎么演的,而且那些演员我也都认识,就是上了妆在舞台上我也能够认出来。

   我的哥哥曾经演过一个红军战士,化妆得浓眉大眼,和一群女战士混做一群,扛着步枪在台上蹦蹦跳跳,像一群小鹿,一会儿伸胳膊一会儿翘大腿,再挥舞一面旗帜,那旗子理论上讲应该是红色的。他的步枪从台下看像是真枪,我绕到后台去摸了一下,就是一个木头疙瘩做成抢的形状,准星是个门栓扣。

   我家邻居杨家的大姐秀姐演过一个叫《苦菜花》的戏。化妆成一个老婆子看上去有点丑,与钱洪的哥哥在舞台上唱几句跳几下,还作抱头痛哭状。秀姐的戏演得很好,台下好多人都感动得直掉眼泪。但我知道秀姐其实很漂亮的,是化妆成老婆子的,那恶霸地主也是装出来的,就是古老三他哥,这么想来就觉得这戏有点假。我在台下看着五光十色的灯和飘来飘去的旗帜,心理就想,一个人一化妆就变了样,还流眼泪,难道看戏的人都不知道这是假的吗?

      我是上学以后才演那场戏的。我其实真记不清自己是哪一年上的小学,如果把我的档案公布于众,一定有很多细心的群众会发现我的履历漏洞百出,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每次填的小学入学时间都不一样,细究起来这也算是对组织不忠诚。那一年大家都去上学,我和童海波也一起去报名,学校说我年纪太小不给上。其实对我来说都一样,不上学在厂里到处跑,还能多弄点钢珠铁条之类的好东西,打弹子都有存货。肯定是我母亲嫌我烦懒得照看我,就把我哥哥找来。小学校长是我哥哥的同学,说了说就让我报名上学了。

      上学第一天我穿着开裆裤,双腿一直夹着努力不让屁股蛋露出来,怕女生看到丢人,这样一天下来,放学的时候都不会走路了。其实,不管我怎么夹着双腿,开裆裤就是开裆裤,外人一看就知道,就像老百姓的生活,不管你怎么说,是啥样它就是啥样。

   晚上央求我母亲给做一条新裤子,不要开裆裤。我母亲不耐烦懒得给我弄,说小籽籽谁管你开不开裆裤的。我姐姐也帮着央求,说她刚上学的时候有男生穿开裆裤被嘲笑了好久。我母亲倒也利落,直接找了一块布头在缝纫机上走了两下给缝上了。第二天上学,我总觉得有人在议论我的裤子,我姐姐告诉我可能是那块补上去的布颜色和裤子的颜色不太一样,按照现在标准的说法就是色差太大,我倒是没发现。

      上学先不学写字,先学规矩。大家端坐在凳子上,双手放在课桌上,左手摸着右胳膊肘,右手摸着左胳膊肘,挺直腰含着胸目视前方,不准大声喧哗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乱动搞小动作,还不准吃东西,其实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啊。排出前三名和后三名,做得好的表扬,做得不好的点名批评。就是这一套,从小学到大学从农村到城市从田地到工厂,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对小孩儿,我看都是用这一套办法。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有空就去逗弄小区里的小朋友,我画一条线招呼他们,说前面有一个滑滑梯,你们从这条线开始,我说跑就跑谁先跑到就是第一名。呼啦一声小家伙们就跑过去了。间或有个别清醒一点的就问我,跑第一名给奖励吗?我就不理他了,倒也没有见过他去鼓捣其他孩子来造我的反。

      不记得第一年上学有没有课本,本子和铅笔到时家里准备的。只记得老师教认字,“四海翻腾云水路,五洲震荡风雷激”,一个一个字的讲很没意思,我在对联上看过。我喜欢瞎蒙着看字,我认为不认识也没关系,蒙着看一大段意思大概就明白了,没必要一个一个认。

   大概二三年级的时候我父亲在总场医院做手术,我放暑假陪着他。同一病房有个叔叔看三国演义,我想讨来看。那叔叔专挑些字让我认,问了十个我有一个也不认识,他笑话我,你一个字都不认识看什么书啊。我很受伤害,直接就把他的书拿回家再没还他。他问我见没见过他的书,我说我不认识字要你的书干什么,他找了几天就算了。

      又上了一天课,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全班大概二十几个同学,童海波坐在我的前排。我用手指头捅他的后背,想拉他一起逃掉去机务车间。我几天前发现机务车间的院子里总停着一辆汽车,听大人说是普加其好漂亮,不知道为什么叫这名字。前几年我去大众4S店看车,看到大众旗下有一款车“布加迪”,我恍然大悟那普加其其实就是布加迪。无独有偶,机务车间院子里还有一辆李聋子开的拖拉机叫雷洛,后来才知道就是法国的雷诺。那台布加迪或许是二战时期留下来的旧车,因为我记得没多久那车就报废了,我偷偷钻到报废车的地下,从中弄了不少好玩意儿。

       童海波没有理我,老师却发现了我的小动作。他让我站起来,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不遵守纪律破坏革命学习,我说我没有就是坐不住动了一下。老师火了,大喝一声“站到墙边去!”从那以后我站墙边就成了常事。不过那天的情况并不很糟糕。老师吧唧吧唧地说了好多,忽然问道:“谁家有收音机?”我站在墙边举手说,“我家有!”老师疑了一下说,“你去拿吧!”语气温和了许多。

        我一路狂奔往家跑,跑过一座石桥,桥是我表叔修的,就和南斯拉夫电影《桥》里,冯迪特里施上校绞尽脑汁要保护的那座桥一样漂亮。我再次跑过那座桥的时候绊了一跤,差点把手里捧着的收音机摔了出去。那是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我把它摆到老师的讲台上时,它正字正腔圆地讲到“坚决反对右倾翻案风”。

   从“反击右倾翻案风”到“打倒王张江姚,深揭猛批四人帮”是一瞬间的事情。伟人逝世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大家忙着做红缨枪。我的枪头和枪杆都已经做好了,只有红缨没有着落。我找到了一些白麻,央求我父亲给我一毛钱去买一瓶红墨水,我想把麻纤维用红墨水染成红色,再绑到枪头和枪杆的结合部。我记得我父亲是否给了我那一毛钱,或者是我偷了我哥哥的一瓶红墨水,他那时候是人民教师,批改作业要用到红墨水。我手持红缨枪到我表叔修的桥上站岗,威风凛凛的,盘查过往的行人。

   其实那个时间里行人很少,绝大多数人都去礼堂了。童海波后来告诉我,他戴上女生们用白纸折的小花,随着人流围着由一面红旗覆盖的灵堂走了一圈,我猜那应该是一面有锤子镰刀的党旗。所有的人都在哭,大人们哭得声音很大。童海波说他刚开始哭不出来,后来想到他在机务车间讨来的弹子滚(就是废旧的轴承)被童金波抢走了,就好淘大哭起来。



      我在桥头上站岗,一同去的还有几个同学。和我们一起站岗的大人是董二红。二红哥和我哥哥也是同学。大红哥是武装部长,二红哥是基干民兵。二红哥手握一把真枪,应该是五六半,我想去摆弄一下他的枪,平时他对我很好会让我摸摸他的枪,但是那天他拒绝了,只是拉开枪栓让我看看里面的子弹,有些严肃地对我说:“红小兵,回到岗上去!”。

       我们盘查了一位老婆婆。她头上裹着一条黑色的包巾,满脸皱纹,嘴巴瘪瘪的,佝偻着身子腰有点弯,穿着大襟衣服,布盘的纽扣子,还裹着绑腿。她黑色的鞋子完全就是一个三角形,顶多是我一个手扎宽。老婆婆背着一个靛蓝底子白碎花的布包袱,那种布一定是她自己染的。我见过我母亲染花布,还要在蒸锅里蒸一下才能保证不褪色。



      几个稍大一点的红小兵前后围着老婆婆问: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又打开包袱检查,里面有一纸包点心,一瓶酒和一盒游泳牌香烟。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说着永隆本地话,说要去走亲戚看亲家又说女儿家怎么怎么。
      又问:“你买这些烟酒干什么?”回答说亲家要烧肉一起喝酒,亲家爱抽纸烟。

       听说吃肉喝酒,我们中间一个觉悟比较高的同学立马警觉起来,厉声喝问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期吗?”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不知道啊”
     “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全国人民都在哀悼!”
     “喔,去世了,死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是逝世了,不是死了!”
     “喔,逝世了、逝世了。”

     老婆婆肯定是被拿着红缨枪的我的同学吓着了,语无伦次。
     又有一个激动地说,“毛主席逝世,他们还准备吃肉喝酒!?”
     “抓起来!”、“抓起来!”

    我们这边吵吵着,声音越来越大,二红哥走过来问什么情况,摆摆手示意放人。我的那个高觉悟同学说,“不行,他们准备庆祝毛主席逝世,他们还要喝酒,是阶级敌人!”

    二红哥擦根火柴点了一支烟顿了一下,瞪着眼说,“阶级敌人?她脸上写着阶级敌人啦?”高觉悟同学说,“这么悲痛的日子,他们还要喝酒,不是阶级敌人是什么?”

    二红哥显然是有点不耐烦,不想和这个半大籽籽啰嗦,转过身来对着老婆婆说,“这几天不能喝酒,毛主席逝世了,就是天塌下来了,懂吗?”
     老太太耳朵背,又问:“天怎么了?”

     二红哥有点生气,端起枪拉了一下枪栓吼道:“大人去世了,你回去戴孝,不然抓起来!”不管老婆婆是听懂了还是吓坏了,反正诺诺称是。

    放走老婆婆二红哥好像想起了什么,把我们几个聚拢来指着老婆婆远去的背影说道:“这个一看就知道是个农村老婆子,没什么情况,阶级敌人都狡猾的很,早就躲起来了,哪里还敢喝酒!”我看到二红哥这么说的时候拿眼睛瞟了一眼我的高觉悟同学。又说:“如果这个老婆子都是阶级敌人,那阶级敌人也太好抓了,我早就抓了一个连了!”

     二红哥后来做了看守所的所长,我那高觉悟的同学因为抢劫被抓关在看守所。听说二红哥值班的时候总是会弄点好吃的给他带上,让他多抽几支烟再回号里。号里都知道,没人敢欺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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