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未曾想过,2020年春节期间,武汉癌症病人遭遇的艰难困境,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
1
4月底,北京降低了防疫级别,由一级降为二级,从国内非疫区返京人员,不再要求居家隔离14天。
5月份,教育部门发出通知,从6月1号开始,北京初高中、小学各年级学生陆续返校复课。
而就在不久前, 有消息说,武汉来京人员也不再需要隔离了。
尽管国外还是风起云涌,但至少在国内,曾经令人谈疫色变的新冠肺炎似乎就要过去了!
每个人都在这样想。每个人都似乎怀着这样的期望。
压抑的实在太久太久。
薄薄的口罩,已经变成了密不透风的围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盛夏每一阵干裂的季风,都让人焦躁不已。
两周前,单位食堂取消了疫情开始以来实行的盒饭分餐制,电梯旁的一次性纸巾也悄然消失不见了。小区大门口,保安斜着身子,心不在焉地晃着测温计,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进出的行人测量体温。
封闭很快就要取消了。
这不,就在6月7号,中国政府刚刚发布了抗击新冠肺炎白皮书,开始对过去几个月的疫情进行总结。
可谁也未曾料到,“西城区唐大爷”的突然出现,竟将这波平如镜的一切,搅得周天寒彻,彻底乱了套。
于我而言,我不知道到底是应该感谢这位大爷,还是应该埋怨这位大爷。
虽然这位唐大爷也曾经到过距我们小区一路之隔的饭馆吃饭逗留。虽然我们对面的小区也已经确诊了一例。
因为这位大爷,医院的防疫措施陡然升温,使得本已艰难的癌症病人,求医之路更加绝望无助。
2020年春节疫情期间,武汉癌症、重症病人遭遇的种种痛苦和绝望,又降临到了北京病人的身上。
2
对普通人而言,每一天也许都是风平浪静。而对于癌症病人来说,每一天都可能生死攸关,恍同世界末日。
疾病进展,突发事件,癌痛,每一个小小的意外,都可能使病人伤痕累累,痛不欲生。
疫情期间,因为癌症骨转移引发的疼痛,我爱人无法行走,不止息的疼痛折磨得她只能躺在床上,痛苦不堪,昼夜哀嚎。
为了能让疼痛尽快止息,我们不顾疫情风险,联系医院化疗。
还好,那时我们所在的地方疫情并不严重,春节期间实行的严厉的防控措施很快便被解除,使得我们得以住院化疗。
然而两次化疗的意外仿佛经历了另外一重人生。连续两日严重的恶心呕吐,最后甚至连喝水都成了奢望。
谵妄、癫痫、失忆、语言障碍、认知障碍。熟悉的一切,突然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卧室到卫生间几米之遥的距离,仿佛化成了两万五千里的漫漫长途,找不到尽头。
黑白颠倒,时空错乱。屋漏偏遇连阴雨,懵懵懂懂时又从床上跌落,摔得鼻青脸肿,肩膀摔伤。昏天黑地的每一分钟,恍惚都是生生世世的痛苦煎熬。
何时天会亮,我才可以摆脱恐惧和痛苦的死亡缠绕?
什么时候神迹会出现,这一切斗转星移,让我重燃生命的热情和盼望?
岁月是一把残酷又美好的雕刻刀。粗粝的时光,无情地磨去了我的轻浮和野性,加添给了我忍耐和爱心,让我在眼泪和痛苦中依然可以找到平安和欢乐。
这平安和欢乐,往往短暂,有时甚至稍纵即逝。
3
经历千辛万苦,日夜煎熬,终于回到了北京。
本以为时过境迁,眼前的一切,都会像灿烂的夏花,夺目而璀璨。
然而,猝不及防的一个大意,差点又让我们跌入深渊悬崖。
医院,又成了我几乎需要时时涉足的另一个家园。但是,这个家园,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温馨、热情,让人放松。
就在上周,为了能尽快化疗,我到京医通微信公号上挂号。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平时很多三四天之后都会空余的号段,竟然全部挂满了!
怎么会这样?一周之前我去看过这个科室,很多时段都有号。
我匆忙开车赶到医院。拿出挂号卡,在挂号机尝试再三,结果都是一样:全部约满!
旁边的护士说,因为疫情,医院今天突然减少了号源,很多号都取消了,所以现在没号了。这是医院的政策,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急忙跑到病房住院办公室,我认识的一个医生正好就在里面。我给医生说了我们的境况,希望他能帮忙。
医生是协和毕业的双料博士,医德极好,对病人非常热情,有时真的是关怀备至。
他说自己下周出诊,可以挂他的号。我说下周的号都没有了。他跑到计算机前,登陆查找,果然没号了。
他说你去找一楼的咨询处问问,看看能否加号。如果可以加号,你到时候找我,我给你办住院。
我折身跑到一楼,咨询处说,你可以去找内科门诊,问问他们是否可以加号。
内科门诊柜台里面坐着一位护士大姐,还未等我说完话,就对我说,今天不能加号,以后是否可以加号,你只能打医院总机问。
我问什么时候可以加号啊?她说你问我,我哪知道啊,政策每天都在变,昨天和今天的就不一样,我们只能等医院的通知。
哀求半天,护士大姐无动于衷。加号是没戏了。
我突然想到,是否可以去我去过的另外一家私立医院化疗。
4
出了医院,大雨滂沱,我把雨刷开到最快档,依然看不清前面的路。惊天的炸雷,如注的雨水,一路战战兢兢,赶到了这家台湾人开的私立医院。
前台女孩喊来了年轻的护士长。护士长说我们这里可以做,你要拿来你的病历,让你的主治医生开出治疗方案,我们才可以执行。
可我在原来的医院没法挂到号啊,我怎么能开出治疗方案?
没办法,我又开车杀回医院病房住院办公室,找到我的主治医生。主治医生是个小帅哥,认识他6年时间里,他先前柔嫩的肌肤已经隐约有了皱纹,岁月的沧桑,恶劣的就医环境也慢慢夺走了他的好脾气。
帅哥听完了我的意见,说可以做化疗,可那个私立医院要自费,不能走医保,在咱们医院可以走医保报销。
我知道帅哥是为我们好,总是希望替病人省钱。何况这么多年我们治疗开支巨大,去年有票据的自费开支就有8万多,如果不省着点,万一有了突发情况,怎么支撑得住?
我们想做的化疗,只是单药,一次就要七八千元,一月要做两次,如果全部自费,就是一万六七,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帅哥的话让我思虑再三。除非万不得已,我决定还是在他那里做,下周一早去抢号。
5
周日晚上,我早早地上了闹钟,希望周一一大早能抢到号。
医院8点放号,我把闹钟定在了7:50,早早地守候在京医通公号前,只等着时间变动的一刹那。
8点到!页面闪回,我看到了三个医生的挂号显示信息,有号!
点击,支付!
下一秒,页面突然变幻:挂满!
这就是秒杀!先前我已经不止一次经历过。
我又一次失败,空手而归。
我决定再找医生,碰碰运气,也许他可以让住院总安排我们直接到日间病房化疗。
夏日骄阳,灼热难耐。远远望去,昔日人烟稀少的医院门口,值班的医护人员竟然排起了长队。
一天不见,医院又开始实行新的政策。医院自己的小程序,换成了“北京健康宝”。
执勤的护士大姐说,你有医生预约信息或检查单吗?没有不能进!
我说我去找医生。她说你打电话让医生下来接你。
我是谁?让医生下来接我?!医生连电话都不会给病人,怎么还会下来接病人?这不是刁难吗!
可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挤满了门口,里面还有几道岗,想进去根本不可能。没办法,我只好溜到另外一个门口,想试试运气。
另一个门口的年轻护士倒是好脾气,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护目镜,炙热的阳光下,不时擦拭着脸上流下来的热汗。
可好脾气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连见医生求助的机会都没有了。
下午,我又跑到东边的医科院肿瘤医院挂号。好歹进了大门,可没有预约信息,一样进不了医院诊室。而平时可以窗口预约的号源,只能电话,网上预约,而一周前就被一抢而空了。
我想起了常用的好大夫在线,经常在那里向医生求助。我给帅哥留言,希望能直接安排我们住院化疗。
晚上帅哥回复我:因为疫情升级,卫健委找我们医院谈话了,要求我们减少门诊量,现在很难挂到号,而且无法加号。即便是我自己的门诊,也没办法给你加号。
据了解,平时半天门诊挂号数量是30个,现在只剩下了10个,直接减少了2/3,有的医生直接被要求停诊。
实际减少的号源,可能远不止这个比例。
这真的令人绝望!
癌症病人怎么办?挂不到号,不让见医生,遇到紧急情况,病人怎么办?难道只能在家里等死?
老病人如此遭遇,那些还没确诊的新患者怎么办?不能检查,无药可治,只能慢慢等死。
我大声质问。
可我的问题像被丢进了巨大无声的空洞里,没有一丝回响。
6
我住的地方是卢沟桥街道,属于北京市的中风险区域。
曾经的卢沟桥因抗战而成名。而今,我们小区却因疫情沦为了二等公民,受尽折磨。
我们紧邻301医院。我曾尝试到301医院的官网挂号。可因为属于中风区域,官网直接把我们小区拒之门外,要求我们在家隔离14天,连挂号的机会也不给。
小区的邻居说,因为脚被烫伤,她早几天就挂到了301的号。前两天去看病,第一道关检查健康码,她顺利通过。第二道关进科室,需要审核患者信息,把关的一看她是卢沟桥街道,连门都没让进,就把她赶出来了。
当年卢沟桥因为日寇变得危险,今天卢沟桥因为看不见的疫情让人害怕。
无奈,她只好去北大医院。在北大医院看完病,回头再看挂号信息,北大医院已经调整政策,和301医院一样,直接拒绝接受中风险区域人员挂号看病了。
武汉疫情期间,因为很多医护人员感染,医疗资源极度紧张,很多癌症病人无法化疗,尿毒症重症病人无法入院透析治疗,被迫离开了这个世界,上演了令人痛不欲生的人世悲歌。
可当下的北京,确诊病人不过237人,和武汉几万人的庞大感染人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北京的医疗资源之丰富,更是远非武汉可比。
更何况,目前北京只有北大国际一个护士感染,为什么连癌症病人看病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呢?
虽然“西城唐大爷”也曾经到过距我们小区一路之隔的饭馆吃饭逗留,虽然我们对面的小区也确诊了一例。
但我们小区目前并没有确诊病人,这并不能说明我们小区的居民就是潜在的危险人员。
同样是鲜活的生命,同样面临濒死的危险,为何有人宁肯看着癌症、重症病人被疾病折磨,被死亡威胁而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防控疫情,卫健委空前紧张,压力山大。据说,减少门诊量,变相拒绝收治病人,都是卫健委的意见。
可同样是救死扶伤,同样是为了挽救生命,新冠肺炎病人需要救治,为何却对癌症病人置之不理,撒手不管?难道不同的生命、地位有高低贵贱?
我也知道,为了控制疫情,各地采取了空前严厉的防控手段。出现一起病例,有的卫健委主管领导就被就地免职。
但如同刮风下雨,地震海啸,是否发生疾病,并非人力可控。人所能做的,只是防止疫情扩大,将风险降到最低,损失降到最小。
如果将不可控的风险完全归结于人力的不作为,将无法回避的自然因素简单归为个人的懈怠,那纯粹是推卸责任,是主政者的懒政思维,也是一种苛政。这不仅不能防止疫情扩大,杜绝疫情,反而会助长隐瞒和欺骗,引起更大的灾难。
因为远比中国医疗发达的欧美发达国家,面对蔓延的新冠肺炎,同样束手无策,伤亡惨重。
武汉疫情的教训就在眼前,不可不察。
7
我这样说,并非为卫健委部门开脱责任,他们同样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
在北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因为制度等各方面的原因,北京聚集了国内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医疗资源,但也时刻面临来自全国各地患者就医的巨大压力,各个医院常常人满为患,医护人员往往力不从心,叫苦不迭。
如果说医疗资源紧张,卫健委完全可以逐步放开医疗管制,允许国内外医疗资源进入,完善政策,特别是配合保险相关制度,将医保惠及私立医院,减轻公立医院的就医压力,为医护人员在不同性质的医院开展医疗服务创造条件,这既可以保护医护人员的生命安全,同时也会大大减少日益尖锐的医患矛盾。
而现在,一面是医学院招生越来越难,录取分数越来越低,一面是医学院毕业生就业越来越难,医护人员压力越来越大,医护人员跳槽的越来越多,百姓就医环境却并没有明显改善,而卫健委和主管部门却在不断宣传,每年又增加了多少医疗投入。
患者的疑问是,每年增加的巨额医疗投入到底投向了哪里?为什么看病难的困境迟迟无法解决?为何一个小小的疫情就把我们打回原形,让癌症病人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为何遇到问题,卫健委不是首先想着保护病人的生命,而是将病人拒之门外?
为什么不能顺应民意,急病人所急,为病人特别是癌症病人开拓新的就医渠道呢?
就在今天,我又看到新闻,北京市领导约谈了宣武医院等多家医院的领导。可以想见,宣武医院的门诊量马上将会大幅下降。
而之前,约谈的名单里,中日友好医院、协和医院、北大肿瘤医院、世纪坛医院、儿童医院都赫然在列。
如果约谈意味着减少门诊量,甚至取消门诊,为了防范漏洞,一堵了之,不管病人的死活,我们防控疫情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真心希望卫健委等相关部门的领导能听到我们这些癌症病人的呼吁。
否则,这个社会又会上演无数令人心碎的人间悲剧。
注:图片来自搜狗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