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流行邓丽君,也流行一些港台和日本歌曲,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那种小调的旋律早就打上了烙印。
小学一年级就开始上音乐课了,但上课不是听,也不是唱,而是教乐理。1234567对应哆来咪法索拉稀,然后就是四四拍,四三拍等等节奏讲解,于是我们听到乐曲就开始计算它的音调是在五线谱的哪一格,属于什么拍,整个音乐课上得像数学课。
长大后玩乐队时才知道,国外很多人学乐器没有那么痛苦,甚至很多人都不会识谱就能把非洲鼓等简单乐器玩得很溜,就是喜欢,一边听一边学,除了有天赋的音乐种子以外,也少有人被父母逼着考级。前不久流传一个视频,一个乌克兰士兵在前线看到一架钢琴,随手就弹了起来,这在欧美确实是常态,挑水的都会弹钢琴,不为加分,不为艺考,不为成为艺术家。音乐成就需要天赋,但快乐不需要。每个人都可以爱音乐。
其实,在很久以前,华夏是崇尚音乐的,从先秦的诗经就能看出,不仅有雅乐,还有很多淳朴的原生态民歌,比如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由仪》。乡乐(合唱民歌)有“周南”:《关睢》、《葛覃》、《卷耳》等。这些都是普通平民唱的。后来,在汉晋的陶俑里也能看出很多市井音乐。到了魏晋南北朝,还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谈,在唐代,各种国际音乐交汇,很多胡人乐器也进来了。现在的纳西古乐当中还有唐代音乐的遗迹,在唐代壁画里,能看到宫廷中乐师和舞蹈者的身影,还有《琵琶行》、《听蜀僧俊弹琴》等千古名诗。现在从日本的一些传统歌舞里还能看到唐代音乐的影子。宋代以后,能明显感到音乐愈发高雅,宋词其实是唱出来的,往往是文人士大夫来写,由妓女(卖艺)来唱。不过,从宋代开始,来自民间的原生态音乐就变少了,音乐愈发曲高和寡和雅致。唐宋以前的文人多少会点古琴或其他乐器,唐宋以后,文人可能同时是书法家、画家、文学家、政治家等等,但很少听说哪个文人是音乐家的。
汉族的音乐细胞从唐宋后,慢慢被阉割了。那种音乐的律动好像从人的血液里消失了,幸好中国文字、书画都有着很美的意境,汉人的审美更偏重于视觉。我的意思不是说汉人不会出音乐家,而是整个民族骨子里的乐感被一定程度遮盖了。给人的印象是过度理性。就像中华文明是早熟的理性一样。当然,现代文明以及其伴随的城市化,最大的特性就是理性。但你别看曼哈顿、鲁尔工业区那些人平时很严肃,到了该疯狂的时候,绝不是国内迪吧和广场舞的水平能够比拟的。我有次在因特拉肯参加一个节庆时,看到那些城市白领对民间音乐舞蹈随手就来。
说到广场舞,我曾看过藏区的广场舞:锅庄,那个舞蹈和音乐的水平甩内地大妈们几条大街。这一点相信常去旅行的人都深有体会。你每到一个少数民族村寨,当地都会自我介绍,我们什么什么族人能歌善舞,我们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这句话其实真不夸张,人家从小耳闻目染。我就举一个例子吧:侗族大歌。以前我曾经拍过一个纪录片《寻找中国的巴赫》,侗族大歌当然无法媲美巴赫,但侗寨里的人就是有种乐感,能够自然形成和声。音乐学院老师都会告诉你,唱和声需要基准音,但侗寨里人都没学过识谱,也不知道基准音,但自然就形成了基准音,这就是乐感。就像很多非洲人,都不用教,自然就会打鼓一样。
从总体上来看,汉人的乐感明显是要弱于很多少数民族。现在一些汉化程度比较高的民族,乐感也慢慢在变弱。
原因也许有很多,但我想科举是重要的因素。孔子时代的六艺里包括了“乐”,孔子本人听到美德音乐可以三月不知肉味。到了苏东坡,就成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视觉和空间感的重要性替代了乐感,而宋代正是科举走向兴盛的时期。不仅是因为科举不考音乐,主要是音乐细胞,或者说乐感,是需要在无拘无束的自然流动中忘情,非理性所能塑造。用尼采的分类,乐感更倾向于“酒神”文化。中国汉代也有“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可见,音乐舞蹈虽然也有理性的成分,但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理性不能抵达的领域。而科举是一种客观标准,必须理性,而且是无数文化人奋斗的人生目标,那更要理性和现实。因着这个原因,我们越来越缺少那种“癫狂”的时刻。
科举之后,现代化和城市化又到来,也让理性的和现实的考量挤占了我们灵性的空间。
不过,到了后现代以后,人们对理性的僭越开始有了戒备,慢慢在找回失去的天性。这几年很多乐队开始用地方方言来唱歌,因为地方话才是你说梦话时说的话。音乐人也开始尝试走进少数民族,寻找我们曾经的音乐细胞。
我的朋友赤沙和《原野上的声音》团队正在这样的寻找中。
赤沙是从大凉山彝族走出来的音乐人,在北京读研究生,又回到音乐最初发生的地方。他说他每次回凉山都会去乡下,而不仅是在城里。赤沙给我讲了很多彝族古老的传统,想要恢复原生态的音乐,就必须回到原来的生活。比如彝族结婚有唱哭嫁歌的传统,只有足够多的人举办传统婚礼,才会去请哭嫁歌非遗传承人,只要有了市场,这个非遗就会有人继承。
而随着城市化和现代化,这样的传统还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清,因此,《原野上的声音》有个采风计划,把少数民族传统的,原生态的音乐都记录下来。从彝族开始,他们前两年去了云南的一些少数民族,接下来,将去藏区,记录藏族的原生态音乐。这不仅是记录原生态的传统音乐,而且是寻找中国人的音乐细胞。
而时代在变,传统也在改变着内涵和外延。因此,记录与传承是时间维度里的一体两面。《原野上的声音》不仅是记录,就像蜜蜂一样,采花后会酿蜜,他们也会在传统的基础上,寻找音乐的本质,创作出过去的时尚和未来的传统。
我想起我以前拍胡德夫演唱会纪录片的时候,胡德夫先生那如同返璞归真的精神状态,胡德夫是台湾民谣之父,也是原生态音乐创作的前辈。从他的音乐中,你能感到一种力量,一种婴孩的力量,我想这才是原生态音乐的本质,也是音乐的本质;让我们回到生命最初的样子。他们发出的都是原野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