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6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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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成就大国(下)

共和成就大国(下)

下篇 用罗马的思路看未来

市场经济的要义就是循环

萧三匝:在西方进入现代化以后,帝国的形态和罗马帝国相比,发生了哪些变化?比如,英帝国和美国与罗马相比有哪些变化?

 

李筠:我们一层一层来讲。第一层,世界变了。英帝国严格来说不算现代帝国的第一版本,第一版本是西班牙干成的。西班牙最先出海,最先抢来了大地盘。但很快就被英国人翻篇了。很重要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世界变了,变成什么样了呢?原来的帝国,都是在大陆上占据大地盘,大航海时代来临了,海洋变成主调,你会不会处理这个新世界?基本空间变了,就不是在陆地上谁的骑兵厉害就可以战无不胜了,打法都不一样了。经营海洋世界和经营大陆帝国完全是两个套路。在新的交通和通讯条件下,要实现秦始皇式的郡县格式化,想都不要想。要是打下了巴勒斯坦,派个县长去管耶路撒冷,罗马人是可以做到的,但要是英国人,船到了皮萨切克湾,准备进入美洲腹地,你派个县长去试试?客观上就根本不可能了。这样一个新世界的到来,多元治理不再只是一个选项,而是成为必修课。玩得好这一套,就成为世界帝国,玩不好,就像西班牙一样,必出局。这是在治理品质上的要求,和这种治理品质吻合的,现代世界的经济,它是从资本主义起步的。

 

第二层的巨大变化是经济。古时候罗马的贸易再发达,都没法跟现代的资本主义比。现代世界来临,一定是必须把资本主义玩转的。西班牙人打下了那么大地盘,但是它仍然是按照中世纪封建领主的办法来经营它的帝国,大家都带着抢夺新地盘当领主的心态去搞殖民扩张,但这个新领主,就算拿下了新地盘,用什么思路去经营呢?“合理的”方式是继续封建:哪个兄弟厉害,就让他占据哪个据点,那经济来源是什么呢?你会发现,这个新大陆上没有农民可以种地,印第安人是不会种地的,你把他抓了也没用。完了,封建领主是大地主在新大陆不成立了。所以他们基本的经济作业方式就变成了掠夺资源,可问题是,抢完了呢?还有什么可干的?傻眼了。所以这种路径是不可持续的,在经济上根本就不成为逻辑。

 

英国人没有西班牙那样一手好牌,他们怎么玩?他们去占了河口,发现自己活不下来,那里又是瘴气又是毒草,还有印第安人,旁边还有西班牙人。最后他们发现殖民地是种植烟草的好地方,种植烟草干什么呢?拉回英国,行销整个欧洲。抽烟成为一种时尚。现代世界的很多时尚,都是由英国的公司“制造”出来的。咖啡、红茶也是这样,都是殖民地产品。有得种,有得卖,种田的人哪儿来?于是非洲的奴隶贸易兴起了。如果英国如果只是买,没有卖的东西,循环不起来,所以一开始是卖兰姆酒,然后是纺织品,所以工业革命是从纺织业开始的。这个行业技术含量没有那么高,而且和农业的关联又比较紧密,需求量又极大,于是棉布、奴隶、烟草,形成了资本主义的循环。这样,抢来的金银就可以变成资本,流动起来,英国资本家就在不断开发新项目加入这个贸易大循环。市场经济的要义就是循环,只有循环才能产生源源不绝的财富,抢劫再过瘾也是绝路

 

有了资本主义的这套逻辑,又要玩转海洋,军事上的打法就和以前不同了。海洋是不可能用哨兵站岗的方式占领的。初期的诀窍就是占住重要的据点,比如荷兰人发现了河口,占领了它,叫新阿姆斯特丹,英国人把它打下来,就改名叫新约克——纽约。开普敦、新加坡、雅加达都是这样。殖民时代一开始,原来是大陆边缘的地方,全都长起来了,成了大都市。只要拿住咽喉要道,就可以玩转整个世界。然后沿着河口向大陆推进,这是第二步。

 

第三步,要讲规矩。英国这么玩,法国、德国也眼红,不来抢吗?看来硬拼不好办,于是有了海洋法、国际法,所有国家都要遵守这个地球秩序,海洋是靠规则来治理的,于是霸主必须有主导规则的权力。怎么来定义规则,对所有参与者来说都是公平的,都是可以获利的,但我作为规则制定者,获利是最多的。就如同现在的淘宝,你们都到我这里来卖啊,但是我是最赚钱的。换句话说,你不是要成为一个巨无霸式的垄断性公司,而是要成为平台。不要跟各种做具体商品的公司抢生意,而是要做好所有公司的平台。凡是想用专项与大平台PK的,都死光了。德国人造铁路,搞化学,搞大海军,干不过英国,它相当于用一国之力抗全球之力,当然打不赢。德国人玩专项玩得这么好,它的工匠精神也好,组织管理也好,官僚效率也好,都比英国人更强,但它为什么一战败了,二战也败了?就是因为从宏观上讲,它打造的只是单项冠军,在全面性上,一战比不过英国,二战比不过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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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那英国和美国的不同体现在哪里?英国为什么衰落?

 

李筠:大英帝国的国力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在走下坡路,这也是成功给它挖的坑。当它玩转全球的时候,它严重放松了对工业的投入。它虽然引领了第一次工业革命,但在第二次、第三次工业革命期间,就被德国人赶超了。无论是内燃机还是电机代表的新式工业革命,英国人都不在前面了。现代国家,工业是核心竞争力。正是在硬实力上被超越,使得英国人也慌了,英国原来只愿意做个调停人,法国强了,就支持普鲁士打法国,反过来就支持法国,反正就是搞平衡,但我不是你们其中的一员。到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时候,它自己心里虚了,就进场参与竞争了,所以才有瓜分非洲的狂潮,谁都怕少了那一块。于是英国从国际秩序的主导者降格成列强之一,瓜分世界。列强之间如果没有一个协调者,就会爆发世界大战。

 

美国在很长时间里,既没心思参与欧洲事务,欧洲人也不认它。你是谁呀,新来的吧?你凭什么带我们玩?甚至一战结束后,威尔逊总统的民望那么高,提议成立国联,调门很高,但实际做事的时候,还是欧洲那些老帮菜主导,还是列强那一套,你的理想主义想法不好使。美国那个时候已经有了第一位的硬实力,但是还没有软实力,你说话人家不听,所以威尔逊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老欧洲还是列强角逐分赃的体制,新美国还不是主角。一直要到二战,美国有了绝对的实力,有了罗斯福主义,宣称我就是这个世界的秩序主导者,当仁不让,你们这些老帮菜,已经打烂了,既没能力,也没有道义再担当国际秩序调停者的角色了,让开,我来,那就水到渠成了。所以从一战到二战,美国经历了从硬实力第一到软硬实力综合第一的过程,当然它对自己作为世界领导的责任意识也成长了。不仅是没有我看来不行,而且是舍我其谁的霸气就出来了。好吧,名正言顺,你坐这头把交椅吧。


数字世界是新的海洋

萧三匝:罗马帝国是农业时代的帝国,英美算是工业时代的帝国,农业时代的帝国依托于土地和陆军,工业时代的帝国依托于资本主义、海洋、海军,下一轮的帝国可不可能是因为互联网的出现而产生?我觉得大家现在对信息时代的认识还远远不够,应该把它定义为一个与工业时代完全不同的时代,而不仅仅是一种技术。信息时代可以被理解为全球化3.0版本,此前是铁路、轮船、飞机带来的全球化,那么在新的时代,不管是出现新帝国还是老帝国升级,都必须引领信息时代。而且这里面的玩法与工业时代肯定又大不一样了。

 

李筠:对。大不一样。我们已经对这个议题进行了好几次深入探讨了。工业革命至今,人类的物质财富已经多到用不完了。当以物品为代表的财富已经非常多的时候,信息的重要价值就会被大大地发现。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最大的公司基本上都是互联网公司。信息大大增加了财富的数量,人的活法、玩法就变了。无论是生意还是政治都会发生重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是数字权利怎么界定的问题。从有罗马法以来,一直在界定权利,以前土地是财富,到了现代世界,越来越多的财富必须被界定成权利,才能有法律的加持、稳定的运转,市场经济一定是法治经济,因为物品的流转实际上是产权的转移。

 

今天,数据就是黄金,意识不到数据的重要性,就像当初印加人意识不到黄金的重要性一样。对你认为没用的东西,在下一个时代,会成为很重要的东西。

 

我们现在还不太关心自己拥有的数字资源,互联网公司发你个优惠券,你就把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填了。互联网公司已经从无数的消费者提供的数据里面挣到大钱了,它们就是会用黄金的西班牙人。不管是滴滴也好,饿了么也好,美团也好,数据进去仅仅是一个配对的问题吗?配对中间是有很多讲究,它是一个综合性的系统,里面有很多算法,算法把海量的数据识别,交易匹配就实现了,它就做平台了。新的海洋出现了,数字世界是新的海洋已经有人扬帆出海了,我们还在大陆上挖这一亩三分地。所以如果不在乎自己的数据,就是对这个新海洋没有认识,而新海洋的出现,一定会产生一套新秩序。原来的玩法,并不会全然失效,但是会被放入新的格局下重新定义。这一切的基础问题就是数据权力怎么界定。比如说我点外卖,我的数据是归我呢,还是归饿么?这事儿法学界已经有很多探讨了,有人认为,数据是由我产生的,当然是归我了,但这也不完全对,但全部归平台好像也不对。

 

萧三匝:对于新事物,用老标准没法判断它对不对。

 

李筠:对。我们现在普通人认识到数据是一种重要的资产,通常是在被伤害的情况下。比如你的信用卡被盗刷了,你很生气,如果没有这种事,人家邀请你联入哪个APP,你也就联了。隐私被伤害是触发普通人意识到数据权利重要性的痛点,但隐私保护远远不是数字权利的全部。数据资产如何得到合理的利用,无论对于个人保护隐私、避免伤害,还是对于所有参与者如何更加高效的、合理的、公平的运用这种资源制造更多的财富,都是必要的。至于参与各方如何达成一个普遍共识,是个大问题。换句话说,数字海洋时代需要新的国际法,它必须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只有这样,所有人才会加入这个游戏,才是可持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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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更关键的是,它能重构现有的以主权国家为单位的国际秩序。比如比特币就挑战了主权货币。商业帝国和政治帝国以后必然爆发冲突,商业帝国甚至在重塑政治帝国,二者之间的矛盾何解?

 

李筠:各个主权国家已经有意识的在管控这个事情,比如国家要求跨国公司必须把数据本地化。但这并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它对消费者、对公司、对国家都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因为数据最大的特性就是比货币更充分的流动性和可交换性,你把它捆在服务器不给别人看,它就是废物。就相当于矿石埋在山里面是没有用的,你得把它挖出来才有用。这个损失既是公司的,消费者的,也是国家的。国家有那么多矿石,怎么能说全部封存呢?你在新的海洋时代,怎么和别的国家竞争?

 

怎么开掘数据资源对各方都是有利的?我们探讨了一个不完全成熟的框架,叫全球数字宪章。我们以前太习惯于用有形物品的所有权去设计权利结构,其实新型物品一定要有新型的权利去设定,才能既安全又高效。找不到规则的话,要不就浪费了,要不就被掠夺了。全球数字宪章就是让全球的数据实现互联互通,但消费者的个人隐私要得到充分保障。在此基础上,实现自然法所要求的贡献与回报成正比的原则。消费者作为一个集团是可以与大公司之间是进行谈判的,形成双方的议价。以前互联网公司说你来我这里可以免费注册,以后不是免费注册的问题,是我来你这里注册你给我什么权益的问题,我可以自由选择是不是跟你合作。另外,可以通过全球性的数字福利账户发放全球数字收益。你在网上活动的多,你收益就多。钱从哪里来,就从这些全球帝国式公司的赢利里面来。至于设定普通用户的具体收益率,一定是一个博弈的结果。没有任何一个掌权者会乖乖自动交权,退出历史舞台。对国家来讲,现在全世界所有国家几乎都规定,不管你注册地在哪里,只要你在我这儿有活动,都得给我缴税,我是全球征税的。

 

大公司如果不加盟全球数字宪章,就是肥肥的猪仔,等着交罚款吧。它们的意识要是提升到这个份儿上,就会主动参与到世界联邦的构建中来。对消费者来讲,就是建立全球性的消费者协会。多方博弈展开后,数字世界的秩序就会浮现出来。政治学家、法学家要做的就是辨别趋势,提供框架性的方案,这个方案拿出来博弈,最终形成新海洋时代的国际法

 

萧三匝:总而言之,在任何时代,超大规模共同体的长治久安靠的还是共和。共和也可以理解成“共活”,大家都得在你这个体系里获益。不过,当今世界的游戏规则都是老帝国建立的,新势力要用人家的规则玩,怎么超越老帝国?

 

李筠:如果想成为领航者,与其想超越、洗牌,不如想升级,这才是正确的思路。你制造的新秩序比原来的秩序更高级了,大家觉得跟你玩更来劲,更获益,大家自然就加入了。换句话说,要做成用脚投票的机制。在软实力方面,最重要的是要取得别人的信任,讲好故事,我的故事是能保证长期的和平繁荣的,不光要说,还要做;不光要做,而且做了要让人看得懂,甚至是可以用人家的道理讲得通。

 

在硬实力方面,重要的是制定规则的能力,这是独立制造芯片更重要的事情。你立一个法,如何让不同的参与者都能各取所取,都能获益?是不是有那么高的覆盖性和兼容性?这非常考验立法者的高度。这是我们急需长进的,它不光是思路的改变,也是技艺的练就。在这种规则制定者的格局之上,去识别、助推、培养尖端公司是自然而然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尖端公司的出现是制度合理的结果,不是砸钱的结果。总体上讲,霸主会掌握最尖端的领域,然后把次级的东西淘汰给兄弟们。真正的强者取胜,不是靠硬怼,而是靠成势。怼任何一个单点都不是出路,制定规则才是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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