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1。自康熙四十年左右至嘉道二帝，中国无所谓政治思想。士大夫虽也研究学问，不过考据而已。盖因专制既烈，考据不至于触时讳也。龚自珍身处嘉庆衰世，遂生天下无才之浩叹：“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抑小人甚鲜。”龚自珍因此发出了悲怆之呐喊：“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以中国之大，何朝何代无人才？奈何专制高压，人才摧折，人尽为奴也。
692。洪秀全、杨秀清不过落第之秀才、底层之平民，起事不满三年而能席卷半壁江山，甚至建都称王，非洪杨有天纵之才，实因满清自腐，势衰力竭，昔日追亡逐北之虎狼之师，已成提笼架鸟之徒也。
693。洪杨之败，一败于内溃，二败于以半生不熟之基督教文化更替中国政教，三败于西人之始助终弃。三大原因，又以反中国政教为速死之道也。当其时也，若无湘军突兴，则天下事未可知也。湘军为汉人自主之军队，湘军之平洪杨，非保大清，乃保中国政教也。曾国藩《讨粤匪檄》言之甚明：“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姐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谓田皆天主之田也。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谓货皆天主之货也。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焉能袖手坐观，不思一为之所也。”
694。太平天国之政纲无可称述，洪杨若得天下，不过重建一传统王朝而已，其与现代国家可谓渺不相涉。然太平天国之政治理想不可谓不好，盖其一为反清复汉，一为平等博爱也。
695。太平天国诚为满清民族复兴运动之先声。咸丰二年太平军颁《奉天讨胡檄》，立意与朱元璋之《谕中原檄》并无二致。然朱元璋以中国政教为旨讨蒙元，建国后即恢复中国旧制，洪杨以洋教为旨讨满清，天下尚未定鼎即实行激烈的社会改造政策。洪武以华易夷，洪杨以夷易夷，故洪武之革命易得人心，而洪杨之革命终失人心矣。
696。太平天国之平等运动有两大表现：一为君臣在宗教上处于平等地位；二为人民有平均分配财富之权利。对于前者，《天条书》论之曰：“今有被魔鬼迷心肠者，动说君长方得拜皇上帝。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父也。君长是其能子，善正是其肖子，庶民是其愚子，强暴是其顽子。如谓君长方得拜皇上帝，且问家中父母，难道单是长子方孝顺得父母乎？”既然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君民若有过失，则均当受罚。洪秀全既托言为耶稣之弟，就不能禁止他人仿其故技。故后有杨秀清假托天父之命杖责天王之举。对于后者，其要旨略同于共产主义，《天朝田亩制度》为其典型代表，此亦为农民革命之逻辑发展。《天朝田亩制度》未及实施，而其已实行诸端，大抵有违人情物理，荒谬不堪。
697。天平天国之平等思想也有为中国历代所不及者，盖主民族国家平等相待也。洪秀全曰：“上帝划分世上各国，以海洋为界，犹如父亲分家产于儿辈。各人当尊重父亲之遗嘱而各自保管其所得之产业。奈何满洲以暴力侵入中国而强夺其兄弟之产耶？”“如果上帝助吾恢复祖国，我当教各国各自保管其自有之产业，而不侵害别人所有。我们将要彼此有友谊，互通真理及知识，而各以礼相接。我们将共拜同一之天父，而共崇敬同一天兄世界救王之真道。”
698。太平天国运动之失败，势所必然。一方面，政教分离为近世世界大势，洪杨可谓逆流而动；另一方面，基督教在太平军兴之前显然尚未深入中国民间，更不用说赢得人民之普遍信仰了，洪杨欲以一外来宗教遽然改造一封闭社会，真可谓不能审势者也。洪秀全死于1864年，启蒙思想家魏源（1794-1857）与其同一时代。而先进如魏源，其对天主教的认识也堪称荒谬：“受教者先令吞丸一枚，归则毁祖先神主，一心奉教，至死不移。有泄其术者，服下药，见厕中有物蠕动。洗视之，则女形寸许，眉目如生。诘之本师，曰：此乃天主圣母也。入教久则手抱人心，终身信向不改教矣。凡入教人病将死，必报其师。师至则妻子皆跽室外，不许入。良久气绝，则教师以白布囊死人之首，不许解视。盖目睛已被取去矣。有伪入教者，欲试其术，乃佯病数日不食，报其师至，果持小刀进前，将取睛。其人奋起击之，乃踉跄遁。闻夷市中国铅百斤，可煎文银八斤，其余九十二斤仍可卖归原价。惟其银必以华人睛点之乃可用，而西洋人之睛不济事也。”魏源对天主教之认识竟然如此，遑论他人？
699。中国历史发展至清代，适逢西方民族国家学说勃兴。然则民族主义只是个形式，民族国家之建立还必须注入实质内容，如立宪政体之类。太平天国欲将神权政治注入民族国家，可谓以咖啡杯盛符水，中外腾笑，不难想见。
700。洪杨虽非带领中国走出衰世之摩西，其对满清专制之冲击也剧烈。满清之应对仓皇足以表明，专制统治到末期已然外强中干。洪杨之后，满清政权之崩溃就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了。
（预告：明日回川，节后再见。问候读者诸君：祝新春快乐！万事顺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