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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忄台:你还要多少次闭上眼睛,才能假装这是一个平安夜?

2006年12月,北京剧院推出歌剧版的狄更斯圣诞颂歌》。1843年,是狄更斯成年后一个最穷乏潦倒的年份,他提笔想出版一个圣诞故事,赚点钱摆脱破产的厄运。很难想象这样也能写出“人类史上第二个最伟大的圣诞故事”。狄更斯后来说,他在写作中不可抑制地“哭泣,大笑,又哭泣”。160多年来,这部从他个人生存绝境中迸发出来的名著,被改编成电影就有至少7次。我手中有1988年和1999年两个版本。里面有一个文学史上有名的吝啬鬼,孩子们在平安夜里,挨家挨户在门外唱赞美,盼望得到一点欢乐的糖果。这家伙却把孩子们赶跑了。他孤零零躺在床上,三位精灵到他房间,领他看见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景象。象征着基督虽然诞生于一时一地,带来的却是“昔在、今在、永在”的改变。这位财主领悟到一个“施比受更为有福”的真理,从此心意更新,成了一个乐善好施的人。


王忄台:你还要多少次闭上眼睛,才能假装这是一个平安夜?

《圣诞颂歌》动画版剧照



现实残酷么,那么真理就像童话。电影史上另一部最好的圣诞电影,是1946年好莱坞的《美好人生》。乔治在一个小镇上,从小梦想周游世界,瞧不起他父亲一辈子就做一个帮穷人贷款买房的职员。结果命运真是出自那一位至高者的预定,乔治每一次离开小镇的人生计划,都被邻居们的突发事件打断了。那个在他手上囤积了半辈子的行李箱,人到中年还没能派上用场。乔治最终承袭了父亲的职位,愿意在世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服事他的那些邻居。平安夜那天,乔治带着去银行结算的款项,却被跟他父子作对一辈子的那个开发商偷走了。他心灰意冷,在平安夜跳河自杀。一个糟老头子一样的守护天使救了他,也带着他回顾了一生的历程。


王忄台:你还要多少次闭上眼睛,才能假装这是一个平安夜?

《美好人生》剧照


最有意思的,是天使领他到了“假如他未曾降生”的这个小镇,乔治见到这些从小一起生活的人都不认识他,他们陌生的眼光令人沮丧,他们的生命竟然可以与他毫无牵连。仿佛一个成都人魂兮归来,看见亲友们没有一个哀伤,都坐在棚子里打麻将。实在情何以堪。这样“乔治”还能被称为“乔治”吗。或者说,当一个位格的存在完全看不见他位格的延展,那么他的位格内涵还存在吗。他的喜悦或忧伤,只是虚无中的喜悦与忧伤。另外,乔治身边很多人的命运也变得更糟糕了,他弟弟7岁时就因一场意外离世,因为没有一个叫乔治的哥哥去救他。那个小商铺的老板沦落街头被人辱骂,因为当年他老眼昏花拿错了给病人的药,却没有一个叫乔治的学徒及时发现。乔治在一个本来属于他的小镇上,为他见到的每一件事激动不已。那个秃顶天使却在一旁冷言冷语,说别激动,人家根本不认识你。别傻了,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过你这个人。

这个故事的美妙,犹如《罗马书》说,“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 我说过,在人的作为与终极秩序之间的那个空间和落差,就属于预定论。若对这一落差怀着畏惧和不可知论的,就落入宿命论;若怀着信靠和顺服呢,就是圣经中的“预定论”。若怀着一颗自以为洞悉真理的心,就叫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决定论”。若将这一落差称之为荒谬,就是存在主义,就如加谬所说,“荒谬诞生于人的需要和世界的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落差”。但几乎没有人会彻底取消这个落差,并能够一辈子把这种取消进行到底。

这是一个加尔文主义的圣诞故事。乔治和我们一样有理想,他的理想也不过分,不过是全世界到处逛逛。但偏在那个耶稣降生的夜晚,这个理想却如此悲惨地破灭了。人的理想走到尽头,人以为活着就没个念想了。因为大家都把马斯洛的五层次心理需求挂在嘴边,当作一种诺斯替式的指南和秘诀。谁愿意自我的满足层次那么低呢。然而天使带着乔治走了一圈,叫他发现原来生命的意义与周游世界的理想是否实现,以及能否还上银行的债竟然都没有关系。原来真正的理想就是委身在这样的生活里,一个妻子,一个家庭,一个职分,一个小镇,以及原先不知道的,一个秃顶的守护天使。

乔治悔恨不已,恳求天使让他回到平安夜去。这一生纵然艰辛却如此美好,活在巴掌大的一块地界,却比浩瀚的天空更值得拥有。若是人不用到乔治的绝境,就以信心与那位至高者的话语相遇,从此委身在他给人的恩赐和职分里。不是对着生活说,我要一个梦;而是对宇宙的君王说,给我一个梦。不是对着世界说,我的喜乐是我的力量;而是对创造者说,你的喜乐就是我的力量。那是多美好的人生,一个人的生命就是对他人的祝福。一个人的真正理想取决于他与那个预定者的关系。无花果树纵然不结果,橄榄树也不效力,圈中也没了牛羊。但乔治却在这个夜晚遇见了真正的平安喜乐。他奔跑在大街上,如同母鹿的蹄,稳行在高处。他冲着每个遇见的人喊道,圣诞快乐,我爱你们。警察来到他家里要带他走。他说不忙,我先吻过我家里所有的人。还没吻上一遍,镇上所有他曾帮助过的人就带着自己的积蓄跑来了,说我们凑钱还给银行吧。

但很重要的,是那个开放商并没有来。因为这是一个信心和恩典的故事,不是一个惩戒的故事。所以乔治的快乐,跟坏蛋是否得到报应竟然也没有关系。



我排在第三位的圣诞电影,是《34号大街的奇迹》,有1947年和1994年两个版本。二战刚结束,1946、1947,接连两年好莱坞就拍出了两部历史上最伟大的圣诞电影。显示战后美国的文化场景,有一个经历了人文主义“荒原”之后的信仰回归。自由主义神学逐渐衰微,回到圣经的福音派信仰慢慢崛起。早在战前,新正统派的美国神学家尼布尔,就有一句最辛辣的对自由派神学的批判,说他们“相信一个没有愤怒的上帝,通过一个没有上十字架的基督,把没有罪的人,带入一个没有审判的天堂”。


王忄台:你还要多少次闭上眼睛,才能假装这是一个平安夜?

《34号大街的奇迹》剧照


其实略加改动,就能看出向着启蒙大潮妥协的自由派神学,与人间乌托邦思想的渊源:“一个存在就是合理的最高理性或唯物主义,通过历史规律、无产阶级或科学民主的拯救,把没有罪的人,带入一个没有历史局限性的或者最不坏的社会”。可两次大战却是对这一人本主义理想不留情面的回答。一个美丽新世界并非完全取决于人的努力,人类手足无措,如乔治一样走到绝境。在“圣诞节”这个根植于基督信仰、却早已被世俗化的日子,战后的一代人走进了电影院。他们坐下,他们起来,主宰历史和人心的那一位都晓得。如同晓得半个世纪后,我在卧室中再看这两部电影,我的心思意念如何被激动,犹如春天的泥土怎样被翻松。



什么是圣诞老人呢,你若不喜欢童话,他就等于神汉巫婆;你若不修改宪法,他就犯了欺诈和非法经营罪。圣诞老人的传说,源自东正教一个叫尼古拉斯的圣徒。他像天主教的圣方济各修士或德兰修女一样,一生关爱穷人,尤其是帮补他们的孩子。后来人们称他为圣诞老人,传说他会在耶稣诞生的这一天给全世界的孩子送去礼物。这个传说自然是虚假的,那个欧洲上空的“罗马幽灵”以异教神话和违背《圣经》的圣徒崇拜,一点点在历史上装扮了这个故事。但圣诞老人的故事里却仍然含着一个与基督诞生有关的、真实的信心与盼望。

有一个如此装扮的圣诞老人,会在今夜满足你一个小小愿望。我会说,孩子,这不是真的。但是有一位耶稣在今夜诞生,你的一切梦想、甚至超过你所思所想的生命的奇迹,却是真实的;比你的父母还要真实,有你真实的父母在你面前为此作证。而你这一生将取决于你的信心,以及你与他的关系。什么是圣诞老人呢,孩子,这是一个故事,但却是一个信心的见证



《34号大街的奇迹》,就是这样一个父母与孩子的故事。一家商场的女主管临时聘请了一位圣诞老人。她是一位无神论者,相信理性和逻辑。她女儿也深受母亲的影响。但这位老人却坚持自己是真的尼古拉斯。他被迫接受精神鉴定,为此走上了法庭。这位女主管的男友是一位律师,他相信上帝,也相信尼古拉斯,替他打这场审判圣诞老人的官司。圣诞老人的奇迹是一个司法的奇迹,法官竟然裁决说,美国政府相信圣诞老人是有可能存在的。不过两个版本有些不同。在1946年的版本里,圣诞老人的支持者寄来无数的信件和卡片,上面收件人一栏只写着“圣诞老人”。结果联邦邮局把这些邮件全都送到了审判圣诞老人的法院。法官裁定邮局的送达行为代表了联邦政府的判断,既然联邦政府相信被告就是圣诞老人,政府的诉讼请求自然就被驳回。


1952年,电影里的这一幕发生在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道格拉斯在一个判例中这样写下,“我们是敬畏上帝的民族,我们的法律预设有上帝的存在”。到1956年7月20日,又发生了一件事。美国国会通过众议员查尔斯·E·贝内特的提议,把“In God We Trust”(这句话曾根据林肯在遇刺之前签发的最后一个法令,而被刻在硬币上)确立为一个全国性的座右铭,并将它印在了所有钞票和联邦政府的办公大楼上。因此1994年的电影版本就改用了这个证据力更强的情节。法官宣判前,那位女主管的女儿离开旁听席,走上来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法官。这位法官同情圣诞老人但却苦无法律依据,他打开信封后,兴奋地宣布驳回对圣诞老人的指控。他高高举起这个女孩递来的撒手锏,一美元钞票。上面印着这句话:In God We Trust(我们相信上帝)。

有趣的是,还有一个和电影相似的真实版本。上世纪90年代,欧洲好几个地方都宣称自己是圣诞老人的家乡。连丹麦首相也说,“毫无疑问,圣诞老人就住在格陵兰岛上”。直到1995年圣诞前夕,联合国秘书长加利写了一份给圣诞老人的贺卡,将它寄往芬兰的罗瓦涅米。这份贺卡假公济私,让罗瓦涅米从此成为圣诞老人之乡,因为联合国承认圣诞老人是他们家的。

从战后的信仰回归,到里根之后基督信仰与保守主义的再次复兴,这部圣诞电影的前后两个版本,都以一种温情的方式提醒人们,从“五月花号公约”到独立宣言;从1863年林肯发布的《全国禁食祷告日公告》,到1956年的“In God We Trust”法案,信仰从来都是美国的一个根基。美国并不是一个按自由主义方式理解的“政教分离”国家。第一修正案的含义是“政府与教会的分离”,以及宗教宽容和公共政策上的平等,而不是法国式的“国家世俗化”。不是说政府及其人员不能持有和表达特定的信仰,而是说这种持守和表达要受到宗教宽容的限制和审查。

打个比方,一个人是男人,意味着他在任何场合都是男人,国家对此无能为力。就如英国的一句谚语,“议会除了不能把男人变成女人外,什么事都可以做”。而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意思是,一个人是基督徒或者穆斯林,意味着他在任何场合都是基督徒或穆斯林,国家必须自我克制,直到对此无能为力。但是,当一种“政治正确”的政教分离观,把国家的价值中立神圣化,以此来限制宗教的影响力,并要求一个公务人员成为这种价值中立的信徒;这其实就是在要求一种国家崇拜。

我排在第四位的,是获得2006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的法国电影《圣诞快乐》。其实这差不多是整个欧洲合作的一部片子。和前三部不同,这个关于圣诞节的故事是真实的。一个叫伊夫·布弗多的法国士兵,在他的《1914——1918年弗兰德和阿图瓦的战事》里,记载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次难以置信的战场上的圣诞节。法国导演克里斯蒂安酝酿了十几年,终于将这个三方“通敌”的故事搬上了银幕。因为切合了一个欧洲统一的梦想,而赢得欧洲人的广泛赞誉。


王忄台:你还要多少次闭上眼睛,才能假装这是一个平安夜?

《圣诞快乐》剧照


欧洲梦从来都有两种。一种是“罗马幽灵”下的大一统,另一种是在基督里的合而为一。或者说欧洲梦就是罗马梦,只不过从来都有两个罗马。一个是罗马帝国,一个是罗马教会。虽然“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但这两个梦从来还是纠缠不清的。一千五百年来,无论是法兰克国王还是德国诸侯,无论是拿破仑、亚历山大沙皇还是希特勒,欧洲每涌现一位强人,都无不以罗马帝国的继承人自居。所谓欧洲,就是第一罗马、第二罗马到第三罗马的欧洲。而另一个基督化的欧洲理想,则是保罗在第一世纪宣讲的那个信息,“你们受洗归入基督的,都是披戴基督了。并不分犹太人,希腊人,自主的,为奴的,或男或女。因为你们在基督耶稣里都成为一了”。基督信仰花了差不多三百多年的时间,去促使欧洲基督化。最终在西罗马帝国的废墟上,以信仰征服蛮族,而使欧洲成为了同一个欧洲。

二战以后,一个支离破碎的欧洲,在某种程度上更加渴望着他们的“合而为一”。但帝国梦始终是一场噩梦,曾经的信仰在那片大陆也很衰微。于是“欧盟宪法”开始成为一个两千年欧洲梦的更新换代产品。然而宪法,就是第三个欧洲梦吗?这部《圣诞快乐》以一个真实的故事作答,将一个衔着橄榄枝的圣诞节,和一个在基督里仰望恩典的信心,放置在了自由、人权和民主的梦想之上。

1914年的法国战场,在前线对峙的有苏格兰、德国和法国的三支军队。三方的战壕相距很近。在平安夜,参战国都放了假。德国军队甚至准备了3万棵圣诞树,在前线每隔5米摆放一个。一位德国士官本是男高音歌唱家,他和前来演出的妻子一起来到前线,为士兵演唱。苏格兰军队中有一位担任医务兵的牧师,以苏格兰风笛远远地为他伴奏。这位男高音鼓起勇气,手执一棵圣诞树走出战壕,唱起了一百年前奥地利乡村神父Joseph Mohr创作的那首著名圣歌,《平安夜,圣善夜》:
平安夜,圣善夜
牧羊人,在旷野,
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
听见天军唱哈利路亚,
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

这是一个真正关于基督的、而不是关于圣诞老人的故事。当人们杀戮时,上帝就在十字架上;当人们赞美时,上帝就从上面走下来了。不可思议的“合而为一”发生了,三方士兵在圣诗的召唤下,纷纷走出战壕。他们放下了枪,相互握手、互递香烟,把妻子的照片拿出来给敌人看。恍如一场兄弟重逢,并不分英国人、法国人和德国人,都在耶稣诞生的颂歌里成为一了。三方的军官开始谈判,私自决定停战一个晚上。他们坐在一起,在彼此杀戮的疆场,由苏格兰牧师主持了一场联合弥撒。第二天,他们再次商议,将各自的阵亡者领回,为他们举行了葬礼。士兵们发现从小仇恨的敌人如此有血有肉,这场仗还怎样打得下去呢。三位军官继续相互通敌,每当某一方的后方要开炮,他们就通知其他一方,到自己的战壕来躲避。



想想一些专挑对方宗教节日宣战的战争吧。到底什么是幼稚,什么是真实。不久后事情败露,当晚走出战壕的官兵们,被各自军队以“在前线交往过当”的罪名秘密处置了。那位苏格兰牧师也被撤换,当他听见主教向士兵们布道,鼓励他们为上帝的荣耀杀死德国人。他黯然摘下了胸口的十字架。可以想象,到了二十年后的另一场世界大战,已不再可能发生类似的奇迹。假如苦难是一匹千里马,人的堕落就仿佛狠狠抽在马身上的鞭子。失去信仰的欧洲大地,在车轮大战中已没有了人与人、国与国的平安。这部电影最使人感慨的,是将当年的那个圣诞节,与今天的这个欧洲梦勾连了起来。因为首先的平安是内心的平安,首先的和平是人与神的和平,首先的联合是亚当与夏娃的联合。历史中的恩典是一根细细的红线,穿越苦难,就像上帝的麦克风,把耳聋的人们唤醒。

说到战场上的圣诞节,日本导演大岛渚在1983年也有一部名作《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根据英国作家劳伦斯的小说《种子与播种者》改编。只是在日本导演那里,失去了明显的基督信仰背景。只是暴力与人性的一种尖锐对峙。1942年,日军战俘集中营,英军俘虏杰克在圣诞节那一天走出队列,出人意外地拥抱了日军首领,并像初代教会的使徒那样亲嘴问安,亲吻了敌人的双颊。那位笃信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官,在那一瞬间如遭雷击,全身恍惚欲坠。

罪人的灵魂,持刀的士兵,也有鸽子降临的一瞬间,使人的心不再刚硬。人的良知叫人察觉自己是罪人,但唯有信心给我们一个未来。圣诞节是这样一个日子,将人类的历史一分为二,将365天一分为二,也将人的一生一分为二。将欧洲、也将亚洲一分为二。仰望的仰望,低头的低头。

我的孩子刚刚出生,我把这几部电影给他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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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每个微小个体心底最真实的声音,那里有我们的伤痛、眼泪、温暖、喜乐和盼望。“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圣经·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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