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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你以为我批的是张之洞吗

萧三匝:你以为我批的是张之洞吗

701。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史由此亦进入近代。然道光一朝对鸦片战争能做深入反思者寥寥。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破京津,詹事府官员冯桂芬避居沪上,次年著《校邠庐抗议》四十篇,申说变法维新主张,早于戊戌变法三十八年,可谓时代之先知也。然冯氏之言说,虽“参以杂家,佐以私臆,甚且羼以夷说,而要以不畔三代圣人之法为宗旨。”即便如此,冯氏生前,惮于时讳,仅刊其中十四篇行世。冯氏死后十年(1884年),陈宝琛始刊行其全本。

 

702。冯桂芬乃中国较早睁眼看世界之人,他明确提出了学习西方的主张。因儒家传统的尊王攘夷论已成为中国人思维习惯,冯氏遂辨之曰:“太史公论治曰:法后王,为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愚以为在今日又宜曰鉴诸国。诸国同时并域,独能自致富强,岂非相类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较著者。如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或曰:管仲攘夷,夫子仁之,邾用夷礼,春秋贬之。今之所议,毋乃非圣人之道耶?是不然。夫所谓必实有以攘之,非虚骄之气也。居今日而言攘夷,试问何具以攘之?所谓不用者,亦实见其不足用,非迂阔之论也。夫世变代嬗,质趋文,拙趋巧,其势然也。时宪之历,钟表枪炮之器,皆西洋也。居今日而据六历以颁朔,修刻漏以稽时,挟弩矢以临戎曰:吾不用夷礼也,可乎?且用其器,非用其礼也。用之乃所以攘之也。”此意实与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同调也。

 

703。冯桂芬毫不怀疑先王之道,只是觉得中国技不如人,故他认为当向西方学习者,不过技艺而已。西人之技艺最能摄服中国者,在船坚炮利之术,故冯氏的核心主张在学西方船坚炮利之术。如何才真学到了船炮技术?他的标准是“能造,能修,能用”。具体建议是:设立船炮局,聘请洋教师,招收中国学生就学,学成赐举人、进士等功名。冯氏又倡立译书馆及翻译公所,前者译西书,后者授各国语言文字、中国经史、算学等。

 

704。冯桂芬于内政、外交大纲目均有改革意见,然多属囿于中国传统补漏裱糊之论,以今日眼光视之,其于西学,所知浅陋,未能深入。

 

705。冯桂芬虽守圣道,毕竟融入了夷法,故其貌虽旧,其旨也新。虽然如此,知音鲜矣。三十八年后,张之洞著《劝学篇》劝世,其时维新运动已此起彼伏,新旧思想之斗争已呈白热化局面,张之洞在《劝学篇》序言中说:“于是图救时者言新学,虑害道者守旧学,莫衷于一,旧者因噎而废食,新者歧多而亡羊。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非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则旧者愈病新,新者愈厉旧,交相为愈,而恢诡倾危,乱名改作之流,遂杂出其说,以荡众心,学者摇摇,中无所定,邪说暴行,横流天下。”张之洞于是大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其思想实质与冯桂芬无二,而其学理更成一条贯之体系也。

 

706。张之洞著书立说之宗旨,在救世变、图自强,分而言之,“其说有三:一是保圣教,一是保华种,一是保国家,夫三事一贯而已矣。保国家保教保种合为一心,是谓同心。保种必先保教,保教必先保国。种何以有?有智则存,智者教之谓也。教何以行?有力则行,力者兵之谓也。故国不威则教不循,国不盛则教不尊……盖政教相维者,古今之常经,中西之通义。我朝邦基深固,天之所祐,必有与立。假使果如西人瓜分之妄说,圣道虽高虽美,彼安用之。五经四书弃之若土苴,儒冠儒服无望于仕进。巧黠者充牧师,充刚八度,充大写,椎鲁者谨约身税,供兵匠隶役之用而已。愈贱愈愚。贱之久则贫苦死亡,奄然澌灭,圣教将如印度之婆罗门,窜伏深山,抱守残缺。华民将如南洋之黑昆仑,毕生人奴,求免笞骂而不可得矣。今日时局,惟以激发忠爱,讲求富强,尊朝廷,卫社稷为第一义。”

 

707。保教、保国、保种,看似一贯,其实非也。今世中国人多不信孔孟之教,中国人难道已不是中国人?更何况,国家与政府不能等同,中国与满清是二而非一也。虽王朝迭兴,中国何尝消失于地球?前一理中国至今有很多人不悟,后一理在晚清已为多教读书人认识,盖因儒家早有夷夏论也。张氏之保国论,实为保大清。在他看来,大清即是中国。但满清为异族政权,不少中国人认为,张之洞此论,不过尊满夷以抗西夷而已。此种质疑,虽然偏激,但却是张之洞必须回应的问题。张之洞的回应是,亚洲人“同为黄种,皆三皇五帝声教之所及,神明贵裔种族之所分。隋以前佛书谓之震旦,今西人书籍文字于中国人统谓之曰蒙古,俄国语言呼中国曰契丹。是为亚洲同种之证。”故张之洞力主满汉联合以抗西夷。此论在当时确有不得不然之因素(否则民间无全国性组织代清廷以抗敌),但张氏“亚洲同为一族”之论也太过荒谬不经,否则何以理解几十年后面对日本侵略而爆发的民族自卫战争?

 

708。张之洞论儒学,尊孔孟而非秦汉,更遑论宋明。张氏谓:“窃惟诸经之义,其有于曲难通,纷岐莫定者,当以《论语》《孟子》折衷之。论孟文约意显,又群经之权衡矣。”而张氏既保满清之专制,实已违孔孟人本、民本宗旨,而与宋明儒所倡之“三纲五常”同调,张氏甚至明说:“知君臣之纲,则民权之说,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纲,则父子同罪,免丧废祀之说不可行也;知夫妇之纲,则男女平权之说不可行也。”以此观之,张氏之“中体西用”说,可等同于专制为体,西学为用,其进步意义何在?

 

709。张之洞反对民主、自由,甚至认为“民权之说无一益而有百害。”何以民权有害?“方今中华诚非强盛,然百姓尚能自安其业者,由朝廷之法维系之也。使民权之说一倡,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纪纲不行,大乱四起。倡此议者岂得独安独话?且必将劫掠市镇,焚毁教堂,吾恐外洋各国必借保护之名,兵船陆军深入占踞,全局供手而属之他人,是民权之说固敌人所愿闻也。”张氏又反对开议会,原因在于各级朝政都不缺下情上达之通道。“但建议在下,裁择在上,庶乎收群策之益而无沸议之弊,何必慕议院之名哉!”张氏反对自由之理由是,自由破坏了等级纲常,必然导致“弱肉强食,不尽灭人类不止”的局面。张氏对民主、自由的理解粗疏浅薄,但若出于稳健变革之苦心尚可理解,然张氏之政治思想何曾为政治变革(或演进)预留一丝空间?要言之,张之洞主张政治稳定本没有错,但从来没有绝对的、静止的稳定,高明的政治家只能在动态中求稳定,而非为稳定而稳定,以至于以压制为求稳之道。张之洞不明此理,后世当政者又何曾明了此理?

 

710。好在张之洞还明白徒守中学不能应敌制变。张氏谓:“王仲任之言曰: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如今不知古,谓之聋瞽,吾请易之曰:知外不知中,谓之失心;知中不知外,谓之聋瞽。夫不通西语,不识西文,不译西书,人胜我而不信,人谋我而不闻,人规我而不纳,人吞我而不知,人残我而不见,非聋瞽何哉?”“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先以中学固其根柢,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烈于不通西学者矣。”何为中学?“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事地图”。何为西学?“西政西艺西史”。冯桂芬认为中国人应向西方学习者仅船坚炮利之术,张之洞已能认识到仅此不够,故曰“不变其习,不能变法。不变其法,不能变器。”又曰:“西艺非要,西政为要。”然张氏所谓西政,非其政治哲学或政治学,只是富国强兵之学,其明言西政之范围为“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勤工、通商”而已。张氏表面上对中国之政教自信,私自或不自信也,否则为何不敢学习西方政教?

 

711。张之洞维新思想侧重于开启民智。办法有四:留外洋、办学校、译西书、办报纸。其最值得称道处有二:一,变科举,兴农工商矿兵五种实学。二,办报广开言路。即使洋人所办报纸有丑化中国言论,也不以为忤,因为“一国之利害安危,本国之人蔽于习俗必不能尽知之。即知之,亦不敢尽言之。惟出之邻国,又出之至强之国,故昌言而无忌。我国君臣上下果能览之而动心,怵之而改作,非中国之福哉?”

 

712。张之洞担心倡导西学引来广泛反对,为消减反对者之疑虑,他一方面不断强调中体,一方面牵强附会,论证中学实含西学因子。比如,儒家讲的格物就是西人所谓科学;孔子学于郯子,是出国留学,等等。其言虽经不起严肃驳难,其情也可悯。读中国书,尤其应注重句中转折处,比如张洞之这句话“万世之巧,圣人不能尽泄。万世之变,圣人不能豫知。然则西政、西学果其有益于中国,无损于圣教者,于古无征,为之固亦不嫌,况揆之经典灼然可据者哉!”其中“于古无征,为之固亦不嫌”才是文眼。

 

713。体用为一,中学之体有中学之用,西学之用源自西学之体,岂能截然两分?张之洞出身清流,深通儒学,岂能不知此理?然其“中体西用”论则将体用两分,如同在马身上强行安了一个羊头,能不发生变异?“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何必强分中西?又何必区分体用?中西、体用不过是些名词障,如果抛开这些名词障,只问如何改才能激发人民活力,才能增进人民幸福,答案自不难找。

 

714。现代化同时是一个全球化的过程。全球化首先是由科技进步推动的交通全球化,紧接着就是经济全球化,接下来必然走向全球制度趋同化。在今天这个时代,还有人重新提出“中体西用”,简直就是逆流而动,开历史的倒车。中国人若真自信,就应该拥抱、推动全球化,并为正在逐渐形成的全球治理贡献自己的智慧。

 

715。张之洞一生,知行合一。《劝学篇》为洋务运动在理论上的代表作,张之洞本人则是洋务运动的干臣,其功绩未可厚非。虽然如此,以“中体西用”为纲领的洋务运动注定要失败,故此后必然有戊戌维新、辛亥革命。后人不谙此理,总以为再搞一次洋务运动即能解决中国的现代化问题,且以暂时取得的一点成绩沾沾自喜,真可谓不读史、不通变者。历史带给人们最大的教训是,人们总是出于种种目的忘记历史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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