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9月 2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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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不为难(六)

(本人新书10月初面市,敬请关注)

蕭三匝:如今經濟增長碰到了比較大的問題,人們對此比較憂慮。在你們看來,什麼樣的上層建築,適合中國當下的經濟格局?或者說,什麼樣的上層建築,能夠推動經濟發展?

 

黃纪苏:對於經濟我完全外行,只能說點最平常的感受,姑妄聽之吧。現在全世界經濟下行,中國掙巴了幾年,到底也沒免俗。下行的主要表現是產能過剩,按過去的說法就是生產過剩,意思差不多。對於一個大都市的中產階級家庭,這種過剩相當真實,房子有了,車有了,壁掛電視有了,滾筒洗衣機有了,去全國各地旅遊的高鐵票有了,去世界各地旅遊的飛機票也有了,還需要什麼呢?不需要什麼了。你這頭不需要,就意味著他那頭生產過剩,產能過剩。但我們換個家庭,或者是大都市的底層階級,或是不在大都市或根本不在城市的家庭,你能說人家沒需求麼?當然,你也可以說人家沒「有效需求」——沒錢嘛。所以很顯然,中國產能過剩、生產過剩、經濟下行的一部分原因,在於中國的社會結構和分配結構中存在著大量沒有購買力的需求。而這種社會結構和分配結構顯然是不合理不公平的。也就是說,經濟問題的一部分根源,在社會關係那裡。所以我一直認為改革開放以來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基本路線,在為中國發展提供了巨大動力之後,走到今天,已經耗盡了它的體制和文化能量,開始成為阻礙社會經濟發展的絆腳石了。一個富豪買張莫名其妙的畫花幾億塊錢,如果這筆錢由勉強溫飽的下層民眾掌握,能救活多少中小企業呀。

 

順便再就高教授談到的民主與法治談點自己的看法。政治在迄今的人類社會生活中佔有最核心的位置,尤其像中國這樣的國家,政治更與億萬人民休戚相關。我不認為左派不要民主不要法治,民主與法治內在於人類生活自然的演進,或者說,內在於工業化、城市化、教育普及化等等所組成的現代化運動,屬於歷史大勢。當然現代化運動起源於西方,跟我們漫長的歷史文化傳統有一個彼此磨合、相互適應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一成不變。這或許導致一些保守主義者包括保守主義化的左翼,對民主法治持猶豫甚至懷疑態度,因為的確世界上沒有民主反而好的現成例子太多了。而中國的法治,前面也說了,並不那麼管用,一官司能把人拖半死。所以,要警惕保守主義,也要警惕教條主義加浪漫主義。關於限制政府,我同意,有很多事政府不該管硬管,老百姓發發牢騷,只要不是故意造謠誹謗,就別再幹貼封條的蠢事了,以往教訓還少麼?但也有很多事政府該管的不管,滿街亂停車亂裝地鎖,電動車橫衝直撞倒行逆施,政府管了麼?不是跟無政府的叢林世界一樣麼?所以,不能簡單地講什麼「小政府」,要實事求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該小就小,該大就大。再者,既然設個人大、政協,就讓它越來越多地承擔起建言獻策批評監督的功能,代表委員應該多代表點普通民眾利益。

 

高全喜前段時間,有一個日裔美籍理論家福山比較火,他最近的幾本書在中國有翻譯出版。福山提出一個基本的觀點,他說一個正常的社會,必須具備三種功能,如果三種功能行使得比較好,這個國家就會逐漸強大和穩固。這三個功能或要素就是:第一,國家能力。任何一個國家都要有一定的國家組織能力,不能說是四分五裂,各派勢力割據為政。一個國家如果連組織生產、調用資源、統一安排的能力都沒有,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國家。第二,責任政府。他說政府是要承認責任的,要有一個問責制的政府。政治與社會出現了問題,尤其是出現了一系列重大的問題,政府要承擔責任,政府官員要承擔責任,一個國家出了問題,政府不負責誰來負責?第三,法治。也就是說,法律能夠得到實施,而不是紙上的東西。只有實施了法治,才能使得社會形成規則,政府行為才有標準,而不是朝令夕改,按照領導者的言語辦事。

 

按照福山的考察,中國政治從古到今,最突出的是我們的國家能力一直一頭獨大,國家能力超強。這種國家能力強有好的一面,例如,汲取社會財富、組織全國資源,集中幹大事情,一聲令下,舉國大幹。這些都表現出我們的國家能力很強。但是,僅僅國家能力是不夠的,一個現代國家還需要另外兩個功能,就是責任政府與法治,他分析到中國,說中國現在最缺乏的是什麼?主要是責任政府和法治不彰。

 

關於責任政府,現在的情況是政府的責任不清,尤其是缺乏責任追究。如果說中央層面的問責制有困難,但下級政府的問責制,應該逐步落實到位,例如地方政府的環保責任,治理責任,等等。

 

:誰來問責?

 

:這個問題好,因為與政府問責制相關的,就是法治建設和民主建設。法治建設的一個主要方面就是落實中國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以及依照行政法、行政訴訟法等法律,來追究政府機關以及政府官員的責任。此外,還要媒體開放,培育公民  社會,讓公民、律師以及各界人士參與到問責制的事情中來,而不是關起門來的組織內部處理。說起來,中國公民在參與政府問責方面是很缺位的,且不說在行政法的訴訟中,政府很少判輸,而且公民人民的代表也很少參與行使問責政府的代表責任,這裡就與我們的民主制度建設不力有關,選舉出來的人大代表是否真正能夠代表人民的意願,剛才紀蘇說的,代表廣大民眾利益的那批人能夠當選嗎?所以,福山談到的中國缺乏責任政府和法治,說得很正確。這兩部分雖然與中國的經濟發展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卻為經濟發展提供了一個健康的制度環境,只有在寬鬆的法治環境下,經濟才能蓬勃發展。如果政府的行為沒有人問責,那麼大的工程項目,裡面的腐敗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不在法治與問責制上下功夫,只是嚴懲腐敗是沒有用的,無論是在醫藥界、食品界、各部委抓多少貪官污吏,如果法治和政府問責制建立不起來,不能形成制度建設,都是沒有用的。

 

:其實,我覺得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只要是真誠的,大家都關心這個國家的進步,關心這個國家的未來,其實都是理想主義者。但理想是一碼事,中國的政治改革的實際進行是另一碼事,政改的依靠力量或者叫推動力量到底在哪?企業家在中國的制度變革過程當中,有沒有可為之處?對這個問題,我聽了各種各樣的說法,但是真正能說服人的說法還是不多的,你們兩位怎麼看?

 

:中國自古以來由精英階級領導。領導一個社會,不能太自私,要兼顧平衡各方利益。古代士大夫階級基本上做得還是不錯的。國民黨去台灣後搞得比較成功,也是汲取了在大陸的教訓,對他們幹部戰士的自身利益約束得比較嚴。改革開放之後,政治精英因為文革栽了大跟頭,灰頭土臉的,把相當一部分文化領導權交給了知識精英,比較「禮賢下士」。這幾十年,政治精英領導經濟改革,貪污腐化成那樣,在中國歷史上都數得著吧。知識精英也沒好哪兒去,也淨忙著給自己撈名撈利了。政治精英可能確實覺得不服,你們比我們好不到哪兒去,憑什麼老抨擊我們?老百姓對知識精英的不信任也到了幸災樂禍的地步。你看網上微信上寒磣「專家」的段子。政治精英在與知識精英的競爭中,已從原來的絕對劣勢變成了今天的相對劣勢甚至半斤八兩。所以說,領導中國向上向善,知識精英現在也不太夠格。那麼經濟精英呢?坦率地說,我也不樂觀。中國完成近代強國富民的基本任務,勞動階級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企業家群體的貢獻當然也不能抹殺。但偷稅漏稅、造假行賄、污染環境、壓榨工農的事,在企業家群體中不能算少數吧?此外,有了財富就花天酒地、窮奢極欲,富二代在公眾眼皮底下惹出多少丟人現眼事,老百姓對經濟精英的信任不會多於政治精英。現在中國財富價值觀通吃獨大,財富階級成為所有人羡慕的對象、學習的榜樣。但底層向上流動、進入財富階級的機會越來越少。渴望進入卻又無法進入,後果會相當恐怖。中國的財富階級成為社會大眾學習的榜樣和炮轟的目標,這既是空前的風險,也是難得的機遇。我希望財富階級中的有識之士能帶個好頭,高尚一把,化風險為機遇,推動社會向上向善,而不是抓緊辦移民簽證。坦率的說,往哪兒跑啊?哪兒都差不多。我前面說人性要不平等也要平等,這可不光是中國人的人性,哪國的人性都這樣。西歐北美比中國更追求平等,中國不願開徵的遺產稅,人家可徵很多年了,稅率一度高得跟社會革命差不多。安全不在別處,就在自己的國家,就在自己的內心。只要你有向善的心,肯定也就有向善的轍。企業家財富階級是中國最聰明的人,那麼難掙的錢都掙到了,具體怎麼辦還輪得到我說麼?


 

:高老師長期研究主要大國的立憲歷史,特別想請你談一點心得,就是各國在立憲的過程中,哪些是主要的推動力量?

 

:我大致同意紀蘇的觀點。第一,晚近二十年,中國的精英階層,所謂的政治精英、財富精英和知識精英,普遍處於一種墮落、敗壞的狀況,這是一個事實。目前的情況是,他們甚至連中國傳統的士大夫都不如。第二,我也贊同你說的,財富精英你們就不能高尚一把嗎?或者說,他們現在實在是不高尚,都移民到國外享福去了。據統計,中國的各類精英,大體已經完成了移民的過程,億元以上資本的企業家可以說99%,或者子女或者個人,或者財富的核心部分,大都轉移到國外去了。目前面對中國社會,尤其是中國農村的衰敗,需要呼籲他們高尚一把。但是,我的問題在於,中國的財富精英為什麼高尚不起來呢?這才是中國問題的關鍵。

 

中國的財富精英,或者企業家們,尤其是民營企業家們,他們當中當然有行賄犯法、為富不仁者,也有像柳傳志那樣的苟且偷安者,但是,也有積極參與社會公益事業者。願意從事公民社會建設的也不在少數,像阿拉善公益組織、王瑛的讀書會等等。這些年,企業家們的這類組織很多,他們也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從事社會公益事業。現在的關鍵問題是缺乏制度支援,也就是說,目前政府還沒有把社會公共事業,尤其是公益事業,向他們真正放開,還沒有確實的法律制度上的保障。這樣一來,企業家們的社會關愛、救助資金,就沒有制度上的介面,沒有富有公信力的社會組織能夠確保實施,至於官方的希望工程、紅十字會等組織,信譽掃地,監管缺位,不能有效獲得企業家們的認同,因此,即便是他們想高尚一把,又如何高尚起來呢?難道只能是把錢捐給紅十字會會、希望工程,才是高尚和愛心的唯一表現方式嗎?所以,建立社會的公益制度,在相關法律的配套支援下,把一個公正的平台構建好,讓財富精英選擇他們放心的機制,貢獻他們的愛心,真正高尚起來,這才是關鍵。

 

另外,與此相關的是,要讓企業家們投身社會公益事業,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要有一個寬鬆、安全與自由的外部環境。為什麼這麼多的企業家們們移民海外,是他們不愛國嗎?不是的,主要是因為中國目前的環境,我說的還不是霧霾這樣的自然環境,是指的政治環境,使人擔心。如果企業家們連自己的私人財產權都不能有法律保障,都處在一個巨大的不安全感、不確定性之中,誰還關注救濟窮人呢?

 

其實,中國的企業家們是遠離不了政治的,因為你的事業與中國社會的巨大轉型息息相關。

 

我覺得中國社會確實需要企業家們發出自己的聲音,做出實質性的貢獻。因為中國社會的經濟財富,有相當部分已經積累到企業家手裡,在改革開放的經濟發展中,企業家們擁有了巨大的利益。現在,是需要企業家們承擔社會責任的時候了,不要說在商言商,不管政治,你能真正做到嗎?像柳傳志所說的,不是違心之言,就是扯淡的鬼話。第一,你不談政治,政治也要找你談,離開了中國的政治改革,中國的企業回到計劃經濟那一套,還有你今天的那些東西嗎?第二,作為一個大型民營企業,能夠發展到今天的程度,本身就是中國政治變革的一個結果。所以,從上述兩個方面來看,中國企業家都應該真正認真地思考自己作為企業家的責任。我覺得關鍵就是推動中國社會的進一步變革。如果說中國第一輪的改革主要是經濟改革,那麼第二輪的改革就是政治改革與社會改革,即建設一個法治民主的社會,對此企業家們要有自己的貢獻。

 

在未來中國社會的大變革中,企業家們擔負著重要的責任,你想逃避也是逃避不了的。這使我想起晚清的那些士紳立憲派,說起來他們也是當時的一些企業家,在晚清立憲與辛亥革命的關鍵時期,他們投身社會變革。某種意義上,他們所起到的作用,要比孫中山那些革命黨還重大,沒有他們的積極參與,也就不可能有中華民國。難道一百多年過去了,今天的中國企業家們連晚清、民國時代的企業家們都不如嗎?至少從我接觸的一些企業家們身上,例如阿拉善、亞布力以及王瑛她們那裡,我看到了一點希望。他們很早就認真閱讀《羅伯特議事規則》,在公益機構裡具體實施民主議事規則,還深入組織閱讀西方法政經典,這些都是在培育新一代企業家們的政治意識與法律知識,為未來社會的轉型做思想理論與組織操作的準備。如果這一大批企業家們完成了自己的從老百姓到公民意識的轉型,中國的社會就是有希望的。所以,我不太關心讓精英群體高尚一把之類的事情,那是道德層面的個人私事,我更關注他們的公共事業,能夠擔負起建立一個公民社會的責任,像晚清立憲派那樣積極參與未來中國的構建。

 

:企業家階級或資產階級並非鐵板一塊,既然是人類,就會受文化的影響。文化對人的一個重要影響就是,人的社會存在並不與社會意識形成直來直去的因果關係,社會意識有可能偏離甚至超越社會存在。我一直認為,較理想的社會既是打算盤(利益博弈)打出來的,也是做夢(文化、宗教、意識形態)做出來的。我不認為後者比前者更有力量,但在歷史的破局、轉折等一些重要節點上,往往可以見到它們的身影。在目前這個階段,高尚作為一種文化力量,其作用不能高估,但也別低估。前面提到的財富價值觀通吃獨大的局面,是中國許多社會問題的根源。要扭轉財富價值通吃獨大的局面,坦率地說,下層勞動者沒這個條件,他敢「安貧樂道」麼?別人說你倒想不安貧樂道呢?社會經濟上他被逼到那個位置,文化心理上他不可能有太多選擇。官僚階級本來有自己相對獨立的價值體系,但現在你看他們貪成那樣,也被財富價值觀徹底征服了。知識分子本來有足夠的文化資源抗衡財富價值觀,可非但沒抗衡,淨鳴鑼開道了。現在有多少知識分子還敢像知識分子,敢是知識分子呢?不是羡慕大款就是羡慕大官──其實官也就是代金券。這主要是因為市場化浪潮來勢太猛,都給嚇著了。總之,沒錢的、錢少的都不敢小看錢,都不敢對財富價值觀說「不」字。那麼,能說「不」的只有財富階級了,當然是財富階級中覺悟的、願意高尚一把的那一部分。所謂向上向善其實也沒多難,目前我看只要收斂點就行了。目前不少富人的子女也太過分了,他們示威、閱兵式的炫富,表現出的是一種對社會、也對自己階級安全的不負責任。你看趙本山,成天曬各款豪車,後來是私人飛機,他還嫌廣大網友「仇富」「紅眼病」。你說你也是底層鑽出來的,底層人什麼感受你就都忘了?倒是他的徒弟小瀋陽翻身不久還沒忘,有一次電視裡小瀋陽接受採訪是說,咱們有吃有喝,能勻人家沒吃沒喝的一口最好,如果不能勻,咱也別老當著人家吧唧嘴。今天不少土豪及其子弟,成天吧唧嘴,不吧唧出革命來不甘休。你們在社會經濟上已經把大眾逼到邊緣了,還要在文化心理上圍獵人家,這不是逼人起義造反麼?所以,我希望這個財富階級中更多人覺悟,先從第一步做起,別太張揚了。

 

:今天聽了二位老師的討論以後,我就想起馮友蘭的一副對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事實上,過左、過右,極左、極右都是危險的,我們需要建立中道,不管是中道左派,還是中道自由主義。至於說誰來推動社會前進,因為考慮到現場有企業家,所以我們重點談了一下財富人士的責任,但是,僅僅靠財富精英顯然是不夠的,只有全社會有擔當意識的人們形成一股合力,才能真正推動這個社會前進,單靠哪一方面的力量,都是不現實的。我想這也是二位老師的潛台詞,我只是強調一下這層意思。(本文刊发于《思想》杂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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