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1。在儒家思想发展史上,虽孟荀并称,但因荀子主张性恶论,且其两个著名的弟子韩非、李斯皆为法家代表人物,后世称颂孟子远过于荀子。宋明儒学本于孟子,发扬荀学者寥寥无几。事实上,荀子是后世儒家讳言的人物,故论荀不易。
482。孔子的政治思想,以成仁、崇礼为两大端。孟子申说仁义,荀子最重礼治。也可以说,孟子重理论,而荀子重实际。
483。孔子不言人性之善恶,只说“性相近,习相远也”,且以为“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此为客观之态度。盖孔子暗指人性中既有善端,也有恶因也。孟子乃一理想主义者,故单倡性善说,甚至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出发点虽好,但立论已偏。荀子乃一现实主义者,强调“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此论虽有利于建立制度以抑制人性恶因,但毕竟也属偏颇之论。其实孟子未必不知人性中有恶因,否则他就不会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荀子未必不知人性中有善端,否则抑制、剪除恶因岂能实现良治?虽然如此,二子之立论重点不同,为使理论纯粹,故特各执一端,实已违孔子之中道也。
484。荀子既主性恶,势必强调礼法。荀子曰:“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以求。”“立君上,明礼义,为性恶也”。荀子重名分,实则重视个人的权责划分。荀子崇礼的目的并非使人绝欲,只是使人节欲,其经济思想则属市场派,目的在尽量使民致富。由此可知,荀子之政治、经济思想与西方现代思想有其相通处,其超迈时贤也远矣。
485。但荀子所理想的社会为一道德等差社会,其实质是重平等而轻自由,此与自由主义正好背反。在荀子的理想中,“无德不贵,无能不官。无功不赏,无罪不罚。朝无幸位,民无幸生。”故可谓在道德面前人人平等。故荀子之说离封建贵族远,而离郡县制、尤其是后世科举制中平民知识分子的诉求近。孔孟反顾,荀子前瞻。荀子欲通过礼治建立一道德理想国,故其当然属于儒家之后劲。
486。因荀子崇礼,重等级、正名分,故其在理论上势必尊君。与孔子“君臣以义合”,孟子“民贵君轻”论不同,荀子主张“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生民莫不振动服从,以化顺之。”直至天下以天子之是非为是非,天子权威无远弗届。故天下治乱系于天子一人,天子尊荣超迈万民。法家之韩非、李斯皆出荀门,岂曰无凭?法家实为荀学之极端化也。荀子坚持王者必须是圣人、公仆,故应赋予其无上权威,王者若不能为圣人之行,尽公仆之责,则可废可诛。法家则放弃此坚守,置换为只要是王者,自然就一定是圣人,故圣王不再,而专制统治已如铜墙铁壁矣。此局面导源于荀子理论,局面一旦形成,纵使荀子及其门徒高喊“可废可诛”口号,岂可得乎?好在荀子为此死局留下了诉诸革命的手段,但也仅仅如此。
487。由上可知,荀子虽主性恶论,而其潜台词则是人民性恶、天子性善也。自由主义由人性恶预设导出当权者必经选举产生,必受人民监督,荀子之性恶论却导出事实上的君主专制局面,可谓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也。
488。礼治与法治(特指法家之治,非现代法治),异名而同质,或曰,强制手段、程度不同而已。礼、法本有广狭两义:狭义之礼为礼仪之形式,广义之礼为典章制度;狭义之法为法律条文,广义之法为治理政策。故“儒表法里”在逻辑上、事实上都不难成立。荀子思想实开中国此后两千年余年之政治常态也。
489。在孔孟理想中,读书人能当官就当官,不能当官就当隐士。而荀子之理想政治落地之后,天下读书人即便想隐居,也必无去处。就此而言,说荀子是儒家之叛徒,也不为过。萧公权曾言:“荀子为人君立正名禁惑之法,则不啻始皇焚书之始作俑者”,此论中肯。
490。儒、墨、阴阳诸子多言天命,独荀子力主“天人相分”,故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此乃理性态度。但诸子言天命,实有以天命限制君权之意,诚属无可奈何之举。尤其在专制政治下,人民对君主的监督本就不足,君主若连天命也不敬畏,其横暴可知也。故天命是否应验或僭主是否假天命乱政不能成为天命之有无的证据。扩而论之,人的敬畏心从何而来?只能来自对天道、天命即造物者的认可、崇拜。人若无敬畏心,人间岂能建立稳定的秩序?故,天道即便无法证实,人类也必然会虚构其存在。既经虚构而存在,它既是一实在的存在,因为它能对人心进行一定程度的规制也。且以近例言之,唯物主义者否定天道的存在,故与荀子一样力主人定胜天,其结果如何?当今神州,已成霾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