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选择 丨第一篇：放手是种选择

用心选择

“要好好把握机会，做出最优质的选择！”

这句话你听过吗？或许，这就是你在做选择时的内在语言。我们常常把选择当成争取什么的手段，甚至带着争竞的心态去做选择，使整个过程充满压力。

我想起儿时有种杂货店，里面会卖一些吸引小孩子的东西，其中有一种是纸糊的许多方格，给老板一块钱可以戳一个方格。有的方格里的奖品特别好，有的方格里面是空的。

喔！现代还有一种抓抓乐，也是类似的概念，通常在投入几个铜板之前，我就开始绕着玻璃柜走，在一堆东倒西歪的玩偶当中做研究。

哪一只最可爱？这当然是选择的主要考量之一，但就像现实人生择偶，最饱眼福，看起来最英俊美丽、最帅气可爱的，可能属于“代价太高”的那一类。钱包有限，如果最喜欢的那一只小熊被埋在最底层，或是抓手很难钩到的角度，除非想不计代价地把挡路的那些玩偶都先抓光，否则这种选择的目标就是妄想。

比较浪漫的抓手，多少会以心仪的排行为主，再搭配其他因素，去决定要从哪一只下手。

而比较实际的人，以“得”为最重要的目标，那么玩偶的样子顿时模糊，他们观察估计，只为了那个最有把握抓到的选择。

当然，还有一种替别人抓的状况，身边站的是娇滴滴的女友，或是宠爱的孩子，指着玻璃柜里某只惊呼：好可爱喔！好想要喔！你可以帮我抓吗？

这时候，没有选择的选择，就是两个字：拼了！我就碰过这样的痴心抓手，为了搏取抓出来时心爱的人一脸喜悦，掏出来的铜板加起来可以到店里选两只更可爱更高级更柔软的小狗熊。

显然不是所有的选择都是精打细算的结果，或者，估价的单位不是金钱。

每次经过抓抓乐，只要有人在玩，我就会驻足，享受一下抓手的表情和反应。多数人从投铜板之前脸上就开始发出希望之光，少数大概害怕失望而假装淡泊。有的一脸势在必得，不计代价，有的一路后悔：不该玩，选错对象，动作太慢，角度看歪……

有的抓到了，满足离去，也有不少抓到一只，立刻想要再抓一只。

更多是没抓到，悔恨自己只差一点点，或是浪费钱，或骂自己手笨反应慢，还有人不忍看到孩子失望而立刻说：爸爸带你去买一只。

我最欣赏的是少数开心地玩，没抓到，却一脸满足离去的人，这些人的选择很特别，大部分人忙着选择玩偶，而他们在铜板投下那一刻，选择的就是“抓抓乐”——抓过，就很乐。

也许人生中更有份量的选择，都是一种放手的过程。

多年来跟人讨论如何理家，有困难的人多数是环绕在不知道怎么做选择：一柜子的衣服，要选择留下哪些？丢掉哪些？一抽屉的刀叉汤匙，又该选择留下多少？丢掉多少？

爆满的订阅公众号，参加的社群，学习群，知道太多，却不知道如何取舍。手机一举起来就拍的方便，造成储存空间不够就算了，每次真正想找一张需要的照片时，就像大海捞针。

你一定记得小时候读过的那个故事，不——其实就是一个画面：小孩的手伸进玻璃瓶里抓糖，因为想要抓很多，而无法从那窄窄的瓶口挣脱。

很多选择的困难，在放手之后，就会消失。

很多“没有选择”的堵心，在放手之后，会突然发现满园子青翠，随意抓一把，插在瓶子里也能让空间生意盎然。

孩子成年之后，回顾养育路，我理解了父母的焦虑，是因为内心剧场里总有这句：你若不xx将来就会xxx。

你若不。这三个字，像三根强壮的手指，掐得我们无法呼吸，也掐得孩子常常缺氧。

你若不，告诉我们和孩子，人生想要有路，最好这样走，否则，天黑了，永远不会再亮。

你若不，让人生的选择，变得那么有限。

也许，我们自己就曾经被人在地上用粉笔画个圈圈，相信世界之大与自己无关，所以不知不觉，我们也拿起粉笔在孩子的生活里画圈圈，害怕他们走出去就会迷失。

也许，应试教育让我们认为一个问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现实不是申论题，而是填空题。所以当我们盯着一个空白着急时，孩子也被我们逼到那个坑里，仿佛他们的人生不答完这题，就无法往前行。

进入网络世界，我们都爱听那些超越界线、冒险突破的故事，也都承认有个微软的比尔盖茨、脸书的马克·扎克伯格和苹果公司的史蒂夫·乔布斯没从大学毕业。对了，也许你还听过美国最成功的建筑师弗兰克·赖特，他大一念完就辍学了，后来被笑说他读大学的时间都没有建造大学的时间多。

可惜别人的故事是传奇，和自己的现实无关，我们继续以爱为名，相信自己知道的那条路是最安全的路，孩子不该出走。

抓得太紧，选择就剩下手掌心那一点点。

抓糖的孩子如果知道柜子里有饼干和蛋糕，想尝点甜食，不一定要吃糖，就不会被困在到底要放掉多少糖才能把手伸出瓶外的选择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孩子在死胡同里转不出来，很多时候是因为父母只把他放在一张地图上，要求他必须在上面找到出口。

尤其到了青少年时期，亲子之间的冲突，往往来自于孩子的改变喊醒了父母内心躺着的那只名叫“惧怕”的兽。

那兽从孩子出生时（或许有人更早）就开始在父母心里养着，渐渐长大，当孩子的一切还在父母的预期操控中时，兽只是懒洋洋地躺在那儿，等到孩子开始踩线时，那兽的眼睛就张开了，盯着转。直到有一天，突然，从父母的心底猛然起身扑过去，与孩子互相厮杀。

危机，并不一定代表孩子出问题了，或是父母做得不够，如同走到十字路口时，红灯，是告诉行人：停下来和往前走都是一种必要的选择。

儿子的肌肉发展不达标，不爱动，运动细胞一直都不太好。为了帮助他，小学时暑假让他去游泳。刚开始几年进度非常缓慢，每年暑假开始，都像第一次下水那么艰辛，后来连续两年找教练一对一，第三年终于学会了基本招式，得到加入团队训练的资格。

参加团队训练，当然不是为了要训练他去当选手。浅理由是比私教便宜，深理由是团队训练有纪律，跟着别人跑步训练，然后下水一趟一趟游，才不会每次下水一小时，被我催到七孔生烟，大部分时间仍泡在水里发呆或找人讲话。

他游得不差，就是毛病多，不小心喝到水要站起来喘气，碰到别人要站起来检查自己有没有淤青，泳镜歪了在池边要调整五分钟，反正一个字：慢。

我别无所求，只要教练没让他离开团队就行。每天带他去游泳，我都躲在阴凉处看书，偷点休息时间。第一周看到他老是被罚在游泳池畔跑步，干的时间比湿的时间多，第二周，从眼角没看到他在跑步，发现水中有他了，而且一趟一趟地游，虽然不是最快的，但后面还有一些人，心里甚感安慰。

“看到你今天游得不错啊！”中场休息时，我特地跑过去鼓励他。

“喔！谢谢。我游得比较慢。”他抹去脸上的水珠，整个人看起来挺愉快。

“不会啦！我看还有一些学生游在你后面。”我拍拍他，很想告诉他，就算是最后一个妈妈也觉得你很棒。

“他们不是比我慢，是比我快了好几趟，都是团队里最厉害的学生。他们已经超过我好几圈了。”他脸上的肌肉线条没啥晃动，仿佛在讲的是网络上的新闻。

下半场快结束时，我看到许多学员纷纷起来洗澡，以为结束了，走向游泳池边，教练正在收拾工具，我闪过与他面对面的眼光，注视着池水，刚刚还繁星点点，现在，只剩下一个小黑头孤单地在水上起起落落，心头紧缩了一下，我赶紧把墨镜戴上。

渐渐地，换好衣服的学生被父母接走，周遭的人声像潮水退去，教练已经把整场凌乱都打理过，我看着小黑头还在水上打着他的慢拍，无视天边泛红的色彩，仿佛别人的时间表都与他无关。

“E，你妈妈来了，可以起来了。”教练对着小黑头大吼，仿佛那是他最后一个必须收起来的教具。

儿子从水中抬起头，举高食指，表示还剩一圈就完成，教练看着我，我看着他，微笑达成协议。

从泳课回家路上，我其实还有点郁闷，但他看起来挺愉快，我就鼓起勇气问：你今天游泳还好吗？

“很好，我终于完成了规定的40趟，”他停顿了一下，补上一句，“当然，是照我的速度。”

我偷看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被他发现，“我没打算参加周六的比赛，已经跟老师说了，所以老师也没逼我要跟大家一样游很快。”

喔。其实报名时我也没考虑过比赛，只是对他一个人在池子里沉浮，特别不舍。

但他显然不是那么在意，甚至告诉我，当池子里剩他一个人时，游起来特别轻松自在，感觉像《海底总动员》里那只小丑鱼Nemo。

养育儿子的路上坑孔特别多，他是个特需儿，青春期又生病，陪伴他的日子里，常常会觉得他未来的选择已经比别人少很多，如果眼前该选的不好好选，后果会不敢想象。

我并不知道，造他的那位其实从来没有偏心给他更窄的路走，祂早已用春天满坑满谷的野花提醒我：手放掉，瓶子外面的选择更多。

太多所谓的“正常”“应该”，常让我以为通往喜乐富足的路就那么一条，而那里，往往是人声喧哗。必要吗？谁说闹市里没有孤单彷徨的灵魂？谁说旷野里没有因着信而脚步稳妥的人？为什么我总是抢先一步去定义孩子怎样选择才会幸福呢？

如果有人问我：你希望孩子的心胸宽阔吗？我一定猛点头。但回顾养育岁月，我发现自己却常常用“非这样不可”的方式，局限了孩子对人生的看法。因为害怕脱轨，我们威胁利诱，说是为孩子好，其实是为了让自己感觉更安全。是的，现代父母通常不像从前用专制怒吼的方式逼迫孩子，我们会道歉，会给软糖，手段变了，目标却差别不大。

在亲子关系里，有没有一种放手，不发生在毫无选择、逼不得已的状况下？

那个夏天，儿子成了团队里坚持到底的延长音，结束时，他没有如我原先期待的交到朋友，或是参加一次练习之外的活动，当然，他后来也没有变成运动员，或是擅长运动的人。但在他生命里，游四十趟变成一种可能。

多年后，二十岁的他跟着我回乡，在南台湾摄氏三十六度湿热的天气里，哪儿都去不了，原有的焦虑和强迫症症状在他里面蠢蠢欲动，除了药物，更需要一种运动来帮助他释放情绪。

我想到了游泳。带着他到附近泳池俱乐部去试试。

经过两三天的复苏，当年的肌肉记忆回来了，相当拥挤的室内泳池里，我看着一个缓缓前进的黑帽，独享着水的拥抱，起-浮-起-浮。他的焦虑情绪也渐渐得着舒缓。

想起当年因为不忍看到他的落后和孤单，差点要把游泳从选择的清单上删去。我的心充满感恩，原来曾经看来不是最好的选择，有一天会成为他唯一的、疗愈的选择。

幸好我把手松了，否则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可能。

对孩子的苦心，对家庭的细心，对配偶的耐心，对关系的存心——生活，其实就是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