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仍再开,真爱白云外
——张学友的口误,孙悟空的气息,以及汤显祖的灵感
1993年能在山西的小煤矿看到凤凰卫视,如今想来委实不可思议。或许因为当年的它还没有在“红凤凰黄凤凰红粉凤凰……”的纠结中彻底堕落。
总之14岁的我就是藉着它认识了张学友。14岁,多么奇妙的年纪,那是丰饶已经消散的后原始时代,是秩序尚未生成的前世界时期,敏感,多变,任何一点微妙的扰动都会触发甚至锁定此后人生的路径。
透过时光三棱镜的反向解析可知,或许今日之我就是被以下的重大个人历史事件逐渐塑造而成:六岁为五行山下的孙悟空默默流泪,八岁在郑渊洁的异世界中目眩神迷,十岁对电视上的广场风云百思不得其解,十二岁因金庸的长篇童话爱上文学。
所以在变声期听到《吻别》,特别是《一路上有你》,并非可以随意忽略的小事件。至少从此以后多有人说我的声线很像张学友。说得多了,自己也就当了真。
至于稍晚一些的《我等到花儿也谢了》,发行之初并未引起我过多的关注,因为只会普通话的我听不懂前半段。真正意识到它的存在,是因为那年的学校文艺晚会上,一个高大帅气的高年级男生国粤双绝地演绎了这首歌。并且他的唱功好像还在我之上。再后来,他常常来我们班找一位女生,有一次还带了花。
那个女生我也喜欢。
可是我虽然喜欢得要命,却不敢表白。我只会被动等待。就像山下的孙悟空只能等待唐僧,膜拜童话大王的少年只能等待启蒙,春夏之交的雾霾只能等待大风,査先生的男主角只会等待女生主动。
后来知道,这首歌是有我也能唱的纯国语版的。它的第一段歌词是这样:
每个人都在问我到底还在等什么
等到春夏秋冬都过了难道还不够
其实是因为我的心有一个缺口
等待拿走的人把它还给我
……
07年张学友在新加坡的现场唱到这里时,居然唱错了词。然后他略带羞涩和懊恼地自言自语:“唱错了……气死我了……”。很萌。但即便有这个失误,那一次的演出仍是这首歌的最好版本。并且之所以最好,正是因为有这个失误。
很多个春夏秋冬过去之后,我才意识到,在花开花谢之类的问题上,原来我是如此被动的人,以致于连累我小说(《假扮的天使》,南京大学出版社)的男主角,也只会等着女生一次次的来找他。
后来的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因为历史其实就像超级马里奥的水管,联接交织,自有统续。一代过去,一代又来,每个人都是历史路径与群体秩序的传承者,一面或主动或被动地接收命定的漂流瓶,同时或有意或无意地发出重整的调谐波。
所以再滑稽的意大利矮胖大叔也一定会一次次拯救桃子公主,而再骄傲的七零后中国男生也只能等桃花一片片凋谢。相对于骑士·公主的屠龙传说与救赎故事,我们只熟悉书生·小姐的花前月下和金榜题名。我们惧怕女生识破我们从未拥有的信念,同时渴望她们欣赏我们未必存在的才华。在这矫情做作而气血两亏的纠结中,我们等待杜丽娘主动去死,等候任盈盈前来表白。
这种千年积累而成的中国式路径锁定,若无外力干涉,没有机会改变。然而值得感恩的是,至少在我的个人层面,破壁人接踵而至,秩序源交替产生。16岁看到大话西游,大笑。17岁坠入红楼大梦,大哭。18岁进入陀氏大门,大悲哀。19岁认识耶稣基督,大平安。
那天,无意中第七百八十四次看到《一生所爱》的MV: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消散的情缘)
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愿来日再续)
鲜花虽会凋谢(只愿)但会再开(为你)
一生所爱隐约(守候)在白云外(期待)
……
忽然,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与转世紫霞在城楼对峙的夕阳武士,必须要悟空吹一口气,才能变成有爱的男人。那一刻的我,如同在汉堡机场听到《挪威的森林》的渡边一般,悲不自胜。
悟空将自己的气吹了过去,和自己的直子绿子做了个了断。从此他不再是大闹天宫的男孩,而成了背负重担的男人。
被动的夕阳武士被动地变成了西洋武士,才开始主动而热烈地拥抱他的公主。莫非刘镇伟也知道,创世记曾说,耶和华吹了一口气在亚当的鼻孔里,这人类的始祖才成了有灵的活人?
这口“气”,便是至高的秩序输入。若没有灵,人间的终极德性,无非就是取西经。戴上金箍,忍辱负重,虽被人看做好像一条狗,却自愿受苦受难拯救人。
同样,若没有灵,人间的终极爱情,无非就是牡丹亭。但这终极爱情还不是指仍落在窠臼中的柳梦梅和杜丽娘,而是中国文学形象中最接近骑士公主的李全杨婆。
这两人虽有历史原型,但经过似乎也被吹了气的汤显祖那神来之笔的改造,就有了意味深长的多重象征。
《牡丹亭·第四十七出·围释》
【尾声】
(净)咱比李山儿何足道,这杨令婆委实高。(末)带了你这一纸降书,管取那赵官家欢笑倒。(末下)(净、丑吊场)(净)娘娘,则为失了一边金,得了两条王。人要一个王不能勾,俺领下两个王号。岂不乐哉!(丑)不要慌,还有第三个王号。(净)什么王号?(丑)叫做齐肩一字王。(净)怎么?(丑)杀哩。(净)随顺他,又杀什么?(丑)你俺两人作这大贼,全仗金鞑子威势。如今反了面,南朝拿你何难。(净作恼介)哎哟,俺有万夫不当之勇,何惧南朝!(丑)你真是个楚霸王,不到乌江不止。(净)胡说!便作俺做楚霸王,要你做虞美人,定不把赵康王占了你去。(丑)罢,你也做楚霸王不成,奴家的虞美人也做不成。换了题目做。(净)什么题目?(丑)范蠡载西施。(净)五湖在那里?——去作海贼便了。(丑作分付介)众三军,俺已降顺了南朝。暂解淮围,海上伺候去。(众应介)解围了。(内鼓介)船只齐备了,禀大王起行。(众行介)
【江头送别】
淮扬外,淮扬外,海波摇动。东风劲,东风劲,锦帆吹送。夺取蓬莱为巢洞,鳌背上立着旗峰。
【前腔】
顺天道,顺天道,放些儿闲空。招安后,招安后,再交兵言重。险做了为金家伤炎宋。权袖手,做个混海痴龙。(众)禀大王娘娘,出海了。(净)且下了营,天明进发。
剧中这两位可爱的大王和夫人,无意在金宋之争中挑边。在他们健全的常识里,女真人并不比赵家人更坏。出身矫健乡民的两位拥枪土豪那敏锐而正确的格局判断能力,虽然还无法与耶利米弃埃及投巴比伦的天启智慧相提并论,但已经足以避免乔帮主和萧大王的两个民族主义幽灵争夺同一具躯体的悲剧。一直以惧内的丑角形象出现的李大王却在金朝使者调戏夫人时冲冠一怒,证明他对爱人的敬重与忍让其实出于高度自信和深沉爱情。而女汉子一般的杨婆也在决定叛金之后及时发挥了自己“荣耀帮助者”的作用,制止了丈夫归顺南朝的蠢萌决断,英明地帮助他制定了唯一正确的策略(这是汤显祖超越他所在时代的证据):赶走金朝的男子,收下南朝的金子,但两边都不伺候,从此率领红袄军从政治和地理上都脱离大陆体系,纵横四海,自由飞翔,成为第一代殖民者和海贼王。若说多年之后的李光耀们是这个李全的精神传人,恐怕并非全然的牵强附会。
当然,正史中的李全和杨妙真远没有这么浪漫和幸运。至于汤显祖的奇思妙想竟然在远离梦中临川的海角天涯真的成了现实,就不是他和他们所能想到和等到的了。
因为,终极的爱情与梦想在已经终结的历史与人间,是终究不能实现的。除非天上的那一位,用手上的钉痕遮住我们心里的缺口,然后吹一口气,使我们成为有灵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