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2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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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万工|好久没有,在书店里因一篇小说流泪


小万工|好久没有,在书店里因一篇小说流泪配图名 海 来自程远

眼泪来得猝不及防。

一小时前,我还在这家海边书店,点一杯“海海人生”,饮品旁的卡片里写着:

《海海人生》是艺术大师横尾中则的自传,书中记录了他如大海般狂趣多变,波涛汹涌的传奇人生。而这款特调,海盐奶盖自然使人联想到大海的味道,再配上肉桂粉、牛奶喝咖啡,苦咸中又遇甘甜,就像横尾忠则所言:不可思议的事情重重累积,偶然召唤更多偶然,出乎意料的事物和人自然而然聚集而来让我实现梦想。

觉着有趣,拍照跟同事吐槽:加了肉桂和海盐奶盖的咖啡,真是黑暗料理。

细品,像咽下一口海水。

来海边,不是为度假,是出差,坐飞机又倒高铁,精确计算每一次换乘的时间,全程奔跑着赶车,旅途与浪漫无关。

来书店,不是为看书,是考察,想在江城引入类似书店,恰好回程高铁在下午,上午便来走走,这样心里大概有数,知道是什么模样。

总之都不是什么风雅的动机,工作而已。

打开书也是偶然,转完周遭,时间尚早,想到下午高铁嘈杂,带本书累赘。便随手取了架上最显赫处蓝色封面不知名作家的书,窝在书店的落地玻璃窗旁,默想,随意翻翻,不买。

第一篇小说和封面同名,叫《夜晚的潜水艇》,读完没觉出好。

短篇的小说集子,首篇常是巅峰,不好便整本都不好。有些懊恼,想把书放回去,但看时间,所剩无多,便耐下性子,再翻一篇试试。

没翻到目录,却翻开了这篇《传彩笔》。

小说的开篇平实无奇,一个中文系毕业,已经对文学几乎失去兴致的青年,偶尔翻开自己少时喜欢的家乡小城作家叶书华无人问津的博客,读到一篇小说。

小说中,小城作家于梦境中到达某处公园秘境。

秘境中的老者问: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这样过一生吗?

我想了想,问:“你说的伟大,是那种孤芳自赏的意思吗?”

“不是,是绝对的伟大,宇宙意义的伟大。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会倾倒、折服,迷醉。但没有人会看到,这就像一个交换条件。”

我已到人生中途,写作三十余年,自认天分并无多少,对文学的虔诚却少有人及。何况,这只是一个假设。于是故作旷达地一笑,说:当然了,为什么不愿意。

于是,作家得到了这支笔,而我立刻被这开头吸了进去。

后来的故事瑰丽至及,拿着笔的作家仿佛打通任督二脉,上穷碧落下黄泉,写出自己原本绝无法企及的文字,他日日陶醉于创作的狂喜之中,发现笔下的文字竟可以穷尽宇宙的奥秘。

唯一的遗憾是:他永远没有办法让其他人看到这些文字。

这些有如神启的作品一旦示之他人,就如朝阳下的露水般蒸发殆尽。

在世人眼前,作家江郎才尽,就此封笔。

开始作家并不在意,创作本身带来的狂喜足以平抑没有他人评价的遗憾。

但渐渐地,他竟因这狂喜开始疲倦,甚至怀念没有得到这支笔,仅凭自身天分写作的日子——得一点他人的肯定,踏实继续,似乎也能有不错的人生。

只是如此闪念,他便重归梦境,问了一个和开头老者同样的问题,笔就归了另一个同样回答“我愿意”的女孩。

从此,他永远失去这支笔。

读至此时,书店的店员,猛然跑来跟我说,对不起:我们书店在修理空调,有些噪音,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我被迫从小说营造的幻象中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要涌出,几乎失态。周遭巨大的电钻噪音,刚竟丝毫没有觉察,忙摆手跟眼前的店员说没事,才埋头,继续读完故事的结局。

失去彩笔,小城作家接下来的一生在不上不下中度过,他也挤出过一些文字,虽自己不忍卒读,他人评价却远胜当年。但这评价却再难入他心,毕竟曾尝过那至高滋味的人,再难耐世间庸常。

作家最后的作品便是忍耐着在博客中记录下关于传彩笔的故事,从此他不再写作也不再阅读,枕着当年曾经记录过伟大文字的空白笔记本入睡。

小说最后,读到这篇博客的青年,拜访作家的儿子,得知作家两年前已离世。

而儿子已然是另一类收入颇丰的作家,网络小说、公众号、影视改编都做的风声水起,收入远胜当年老父。那些空白的笔记本,被儿子视为老父去世前疯癫的记号,清明时一并烧掉了。

故事戛然而止。

此时,我感到脑后酥麻,灵里被触及的温暖洋溢全身,起身,将书签夹在这一页,掩卷,魔怔一般去付钱。

店员问我,这是样品,需不需要再拿一本未曾开封的新书,我说,不必,就他吧。

我揣着书,没有如往常一样坐班车,而是安静地沿着海,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反复咀嚼这个故事。

为什么会流泪呢?

因为近来很久很久,我都处在一种类似的追问当中,那就是,你为什么要写作?

书中的问题是:

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这样过一生吗?

只是对于我来说,设问略有不同:

如果你可以写出祂喜悦的作品,但只有祂知道,没有人会读到这作品,即使读到也没有人喜悦,你愿意吗?

理论上,我面临的问题显然更加容易,因为前一个问题,只关乎作者自身。而后一个问题,保留了一段关系。

可我仍不愿意。

也许我原本是愿意的,正是对于写作和信仰的虔诚,曾促使我拿起笔。

我也曾体会过写作中那种近乎通灵的狂喜。

但慢慢地,我就逐渐意识到难以驾驭我的笔,就像我无法保守我的心一样。在内心深处,我渴望用文字讨人的喜悦和赞赏,远胜于讨祂的喜悦。

我越想讨人的喜悦,就越拿不动那支笔。

那种忘却一切沉浸其中的狂喜,就如以色列人在旷野中尝过吗哪的滋味,就如小城的作家拿起传彩笔,传承创作的喜乐。

可只要身处世间,这狂喜就是暂时的,经验越多,越被现实挤住。

这些心理上微末的变化,于我而言常常来自莫名被HX的文章,来自书籍编辑善意修改的字句,来自关注列表里那些失联的公众号,来自某个读者谩骂的反馈,甚至来自阅读数和赞赏的金额,来自出版的书籍。

他们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写作,每每谋篇布局,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这样写会不会被S稿F号,写这些有没有可能出版,怎么样的标题更容易被传播,如何做才能被更多人看到——却唯独忘记了,这些都与祂无关。

我没有办法忍受那种孤独,那种不被人看见,只单单讨祂喜悦的孤独。

就如以色列人觉得吗哪乏味一样,就如小说中的作家开始怀念自己的平庸人生一样。我渴望他人的评价,厌恶单调圣徒生活。甚至我发现,自己并不倾慕历史中那些被世人视为疯癫的圣徒,反而艳羡世俗的成功

哪怕人世短暂,哪怕成功速朽。

在这些文字的映照中,我愈加看清自己灵魂的虚假。

回头想想,小说家的故事里,作家注定是会失去那支传彩笔的,熙熙攘攘的现实世界,许多时候,文学本身并不足以支撑信仰,文学带来的功名利禄才是创作的源动力。

而至高的配享永恒的文字,本不属于人间,只属于祂。

我无力战胜这世界,甚至常常觉得祂也不帮助我,或者说我并不全然相信祂。

而这个意外遇见的,素不相识的小说家,借着他细腻的文字,叫怜悯的心肠如清晨的日光般从高天临到,让那些几乎已经消失的纯粹的书写的渴望在灰烬中微微燃起。

我终究抱着这本蓝色封面的书上了回家的高铁,虽没有如愿补到坐票,却满心欢喜。

我就在车厢末端的行李舱里放下箱子,在人头攒动的车厢,辟出仍可书写的一隅,窝在角落,打开一侧的小桌板,架好笔记本。

回顾那张卡片上的言语:不可思议的事情重重累积,偶然召唤更多偶然,出乎意料的事物和人自然而然聚集而来让我实现梦想。

其实不可思议的事情不可能重重累积,偶然也不能召唤偶然,我遭遇这一切,不过因为我仍在他手里。

列车轰鸣声中,车厢顶一直在咿呀,脚下的地板前后轻晃,光从身后透过来,我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敲击键盘,流出的文字如同隔绝人世的结界,让我仿佛回到了清晨熹微的光中海边的理想国。

顿时对这趟意外开启的奇妙旅程,充满期待与感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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