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陷入忙碌之中，就渐渐忘了自己是谁

当然，这人的生活之陷于三心二意，是看得出来的。但不容易更精准地辨别出来，因为在他那三心二意中，未尝一心一意志于某一事务，却如同在微风中摇摆不定。他不断地学习，最后却不能明白真道。有时他差不多达于真道，但他越受三心二意的混乱教训所蒙蔽，就越撇弃那真道而远远离开。

这种三心二意与前面各讲所说的相比，好处是志于至善。虽然懦弱，却站在善的一面；它也不像前面各讲所说的心怀二意那般固执。不过，有时这种懦弱却正是不可救药的。

这种三心二意很难分说，因为它彼此相混，本身又常常不断变换，变得如此迅速，也许在我们想说明它的那番话完结之前，就已变化数次。它不但在各种色彩中玩得畅快，而且它玩弄颜色时，并不受色彩律的支配，它可以任意杂糅驳色，造成种种新的混乱。

所以在日光之下，常有新花样交替发生——但那三心二意的老毛病总是顽强地把持其间。

还有使它更不易分说的：最常看见它的地方，是在日常生活中，而在那里，它在某种程度上比较一心一意，这样，那心怀二意的人，既然比别人稍为专心一点，就要求受表扬，其实他与别人的差异不过是在程度上，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结果似乎是把那真正的、永恒的要求，即志于一事的清心抛弃了；好像那要求已向日常生活提出退休，不再去管束它；既然距离如此遥远，更用不着再提说它了。

在世途的纷纭喧嚣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形色色的人群，人声鼎沸，对以下问题实在全无审慎考查的余地：若一个人有权势，又经营着一项要务，并在他自己和别人的眼中都算是个大人物，那么，他是否全心志于善。

人们会想，“如此小心翼翼，真是小气琐碎得可怕！”没有人会考虑到他这样说是何等鲁莽荒唐。不仅如此，人说过这句乖巧的话之后，就匆忙离开了，而这句话也就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鼎沸声中，口口相传开来。

于是在忙碌的人世中，从早到晚，一切的买卖和交易中，就再没有那种审慎考查：一个人是否全心志于至善。只要他锐意经营，甚至是“偷窃搜刮”，只要他积聚起钱财，只要他得到名声而幸免于诽谤（至于他是否真实无过，那倒无关紧要，因为他自己与世人都没时间去考查那件事。诽谤只不过是阻碍他做生意的一种危险），就一切都好了。

“在万事忙碌中，停下来去管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世人总是忙碌的。是的，这完全是真的，世间万事总是如此，在人世欺瞒存在的范围中，必然如此。但在永恒的国度，一个人是否审慎，就极为不同了。

可是，永恒并非如另一个新世界，好让那些按照这个世界的方法过惯了忙碌生活的人，只要他们幸运，一踏上永恒的新大陆，他们就可以凭着运气去跟随那处的风俗习惯。可悲的是，世界的法度和忙碌的生活总以为永恒离得很远。

然而，永恒可能很快临到时间中，即使是舞台上布景转换的专家，也不比它准备换幕更快。永恒似乎迟延缓慢，然而，即使对世界上的一切琐屑微末，甚至是最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它也在任何时刻都有换幕的准备。

唉，我这番话并不是要阻拦那些真志于至善的人，或叫人不去从事有果效的工作，只是切望可以使忙碌的人暂停一下。

因为忙碌之催迫人，就像符咒般具有魔力。忙碌施展魔力，叫我们看了实在伤心：它伸手抓住每一个少年人，不叫他有安静省思的机会，不让永恒向他展开灵性成长的奥秘。

假使忙碌在它匆促的时候让步，它那浅薄的智慧会相信，一个大忙人能偶尔匆匆宣布生命的较高思想是诚心志于至善，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么，这样做真能表明它和至善的真实关系吗？难道大多数人就有理由不尽个人自身本分吗？难道只为着要得到完全之故，就可以特派一个人在繁忙的氛围中去负责宣布那较高的要求吗？

其实这较高的要求若有办法能实现，即使是薄弱而不完全，也可以指挥一个人的整个心意，他的坚毅勤奋，并他的大好精力。

这样，在繁忙中，三心二意就会被发现。恰如回音绕于树林，寂静伏于沙漠，同样，三心二意寓于忙碌中。那只在一定限度内志于至善的人，他心怀二意，心志不专，心绪纷乱，都是不言而喻的。但其理由需要加以说明。

为何在繁忙紧迫之中，人就没有时间安静去赢得一种澄澈心怀呢？这种心怀是必要的，否则人无法了解自己如何志于一事，并且在志于一事之前，无法了解他内心的慌乱。

人不断逐渐进入忙碌之中，真理不断在喧嚣中被遗忘，而种种的牵连、刺激和障碍的堆积——这一切都令人不能较深刻地去认识自己。

一面镜子诚然能叫人见到自己的样子，但他必须静静站立。若他匆忙走过镜前，就什么也看不见。若有人把一面镜子放在口袋里不拿出来，他又如何能够见到自己的面目呢？

正是这样，一个忙碌的人日夜匆忙，未尝没有了解自己的可能条件。但那忙碌的人不断地奔跑着，从未想到他所具有的那个可能，快要在他的记忆中消失了。

然而却鲜有人敢向这样一个人提说这事，因为不管他如何匆忙，他仍有充分时间来想出许多理由为自己开脱，他这样做使自己比以前更为不堪。他所找的托词，正如一个水手相信是海在行走，而不是船。

鲜有人敢向他这样说，因为不管他在别的事上如何忙碌，然而一旦遇上与他兴致相投的人，他准保有充分时间用未成熟的讥笑话来卖弄聪明，他笑话这个说真理的人，说他是人群中的懦弱无能者，是那聪明的大忙人所不屑理睬的——那都是从他自我抬高的角度说的。

而且，大众也总是站在忙碌的人这一边，不断到处增加忙碌，堆积托词。正如田野四围的臭气，正如笼罩埃及遍地的蝗虫，那到处飞扬的自宥之辞成为人间的传染病，遍地的瘟疫，把永恒的幼芽吃掉。因为每逢有一个人染上这毛病，就恰好有另一个托词来供给下一个人。

一种病症越来越凶险，人无法阻止它，只有一天天加剧侵袭四周的人；然而为自己开脱的毛病，却恰恰相反。也就是说，得这病的人越多，病状似乎就越缓和，人也就越感安舒。

若是大家一致认为这种可怜景况（由为自己开脱而来的不健康）是最好的健康，就没有人再敢说别的了。若尚有某人独感不安，强烈反对这种四处蔓延的为自己开脱的毛病，那么我们尚未听到最厉害的托词。

还有一句现成的托词在他们面前等着，就是质问那人说，“单独一个人坚持反对，有什么好处呢？”这样一来，那为自己开脱的毛病，就比强烈的病症还要糟糕；因为从来没有人因别人害了那种病死后，他也同样必至于死……

所以在繁忙匆促中，连信望爱和志于至善之心，都只成了泛泛之谈与三心二意了。换句话说，人活着而没有信念，或是更确切地说，人总是不断地在那变化无常的幻想中活着，时而有信心，时而没有信心，那岂不是三心二意吗？

[本文摘编自《清心志于一事》，上海三联书店，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