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4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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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 即便活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依然可以做点什么

林世钰 | 即便活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依然可以做点什么

You are strong. (林世钰 摄)


顺治三年,清兵长驱直入,绍兴陷落。49岁的明朝文人张岱尽弃家产,任由军队处置,并将几个儿子和两位夫人安置在安全处所,自己仅带一子一仆,退隐山林。他隐姓埋名,把心力放在撰写明史上。


山居岁月一点都不浪漫,无米下炊,甚至没有柴薪举火,他天天饥肠辘辘。因为不愿做满人打扮,他披头散发,看起来“如毒药猛兽”。好几次,他起了自杀的念头,一想到虽然承受“去势”之辱、却成就旷世史书的司马迁,他决定苟活于世。


这并非贪慕前朝繁华,而是因《石匮书》未成。“石匮”是他所撰明史的书名,明朝覆亡前的1628年,他开始动笔。


三年后,他回到了绍兴,发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他在绍兴龙山山麓租赁了一块地。这里曾是他年轻时读书、赏灯、观雪的地方,他记忆中美好的“快园”。当年花木葳蕤,池塘宽阔,景致优美。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如今却是芳草萋萋,家族飘零。“国破家亡,无所归止”。对于他个人来说,前朝繁华如梦,如今只剩一地苍凉。


刚刚经历了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江南,空气凝滞压抑,街上行走着被迫蓄发的汉民,表情看似温顺,实则灵魂在火上煎熬。对于张岱而言,年轻时代度过的富足快活轻盈的日子,已和前朝一起埋葬,从此成了梦中幻景。


日常生活中,一家三十多口人,三餐不继,贫无立锥之地。而且家庭不睦,孩子游荡闲散,没什么出息。见此情景,他心如死灰,又一次想要了却残生。可是一想到治史大业未竟,又挣扎着活下来了。


后来,他为自己写下了《自为墓志铭》,以五十岁为分水岭,对比了前后生活。开头忆及青年时代的丰美:“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围棋),书蠹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述及往后岁月,则是另一番凄凉况味:“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幸存者,破床破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之前,他还想着反清复明,对偏安浙江一隅的鲁王有所期待。甚至以“东海布衣”的身份,给鲁王上疏,劝其不要受到马士英(南明政治人物,万历年间进士,曾官至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的蒙蔽,而应拔擢贤良忠勇之士。他甚至在家里恭迎“圣驾”,让鲁王看了一段《卖油郎》。为了彰显与时事的巧合,他特意选了一段,以北宋康王流亡后总能化险为夷、统治南方半壁江山为历史背景,让观戏的鲁王“龙颜大悦”。


随后,他在鲁王手下谋了一份小差事,但是发现鲁王贪图享乐,胸无大志,不免失望。某晚,他梦见一位已故旧友附耳嘱咐:你的使命不是去谋一官半职,不是反清复明,而是完成史书。


于是,他幡然醒悟,定意要完成这部史书,于是隐居深山著书。他五易其稿,终于1664年完成《石匮书》,全书250万字,加上后来续写的《石匮书后集》,整部明史共计300万字!此外,还写了《陶庵梦忆》、《张氏家谱》、《古今义烈传》等十五本书。


在公号两度被关进小黑屋的这些日子,我细细品读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史景迁所著的《前朝梦忆:张岱的繁华与苍凉》。隔着三百多年厚重的时光凝视张岱,这个明朝第一号文青,竟然十分感动,好几次湿了眼角。


张岱人生的下半场,可谓“万事随转烛”。有着近三百年国祚的明朝,此时气数已尽,清兵入关,摧枯拉朽。汉族士人俯仰之间所依托的儒家文化面临着被摧毁的挑战,以汉文化为中心构建起来的精致生活也将被打破。


活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个人很容易被裹挟进去,成为一粒眩晕的小水珠,继而蒸发在空气里,了无痕迹。张岱也一样迷茫过,曾寄望鲁王反清复明,甚至甘愿成为这个小朝廷体系里的一粒小棋子。但是他终究透过历史的迷雾,明白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终极使命——著书。


这是一针见血的那个点,每个人都有,但是有的人终其一生未必能找到。张岱是幸运的,他找到了。


有时想,如果他当初留在鲁王手下做官,继续反清复明大业,估计最终和鲁王一样,要么死于清兵之手,要么死于逃亡的路上,或者自绝,以示对故主的效忠。即便反清复明成功,让明朝再苟延残喘几十年,也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张岱也不过是众多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木头中的一根,勉力支撑着一堵已经摇摇欲坠的破墙。他们不知道,一堵根基已经烂到底的墙,就让它倒吧,不破不立。


林世钰 | 即便活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依然可以做点什么

危墙。(刘亚伟 作品)


张岱也有充分的理由躺平。他是明朝最浪漫的文人,年轻时周折南京城,听凤箫声动,看红袖招摇,直到月隐灯残,才“星星自散”。他知道如何在平常生活中寻乐,吟诗、赏灯、抚琴、听戏、斗鸡、狩猎、蹴鞠,样样玩得出彩。


在他眼中,生活即审美,审美即生活。他后来所著的《陶庵梦忆》,有大量关于明代日常生活、娱乐、戏曲、古董等方面的纪录,从中可以一窥江南民间风俗人情。一个审美能力卓越的人,生存于乱世里,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躺平,吟诗作对,赏月观雪,品味日常生活之美,不问世事。


但是张岱没有,他清楚自己作为一个微小的个人在大时代中的使命,所以在三餐不继的生活中依然保持乐观,且对自己要做的著书一事坚持不辍。


作为纨绔子弟的他,曾经生活优渥,手不沾土。但是他回到绍兴后,却要连夜挑粪灌溉、拯救枯萎的茄子树、南瓜等蔬菜。他经常在庭院打转,环顾枯树,对邻居的桑叶繁茂可以养蚕感到羡慕嫉妒恨。有时他不免自嘲:学问与经济,到此何所施。


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张岱选择坚守内心的使命;在一个充满大破坏的时代,张岱选择重建自己的自由王国。如史景迁所说,“张岱甘于寓居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不仅为自家子弟、忘年之交而写,也为同为明朝遗民的同志而写;张岱将乡愁置于对当下的关怀之上,好坏自有后人评断。”


张岱在板荡时代的人生选择,对于同样处于不确定时代的我们有很大启迪。


世事多变,疫情未了,战争又起,整个世界格局可能因此重新改写。我们享受静好岁月许久,从来不敢想象有生之年竟然会经历战争。可是,鹅乌战争就在一夜之间爆发,本来已经入库的刀枪,又开始霍霍打磨,已经放到南山的战马,又开始仰颈嘶鸣。整个世界动荡不安,人人自危,政治抑郁症成为时代通病。


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庸庸碌碌的凡人,可能很难像张岱那样,明白自己一生的使命所在。但是至少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几天前,当我看到俄罗斯国家电视台女编辑奥夫舍尼科娃举着反战的牌子,闯进摄影棚,立在正在直播的主播后面时,被她的勇敢惊到了——在一个威全国家,说皇帝没穿衣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她最后被罚款3万卢布。昨天看了媒体对她的访谈,她说事件发生后,她面临着巨大压力,儿子说她毁了全家人的生活。她没说自己具体遭遇了什么,但我完全可以想见她的艰难。


奥夫舍尼科娃接受记者采访时说,2014年克里米亚被俄罗斯吞并时,俄国人未采取任何行动;俄国反对派领袖纳瓦尼被下毒时,俄国人也未抗议。“我们只是安静看着这个不人道的regime变本加厉,现在全球要离弃我们,未来数十代的后裔将无法消除这场自相残杀的战争所带来的影响。”她呼吁俄国人起来against war,“别害怕,他们没办法把我们所有人都关进牢里。”

一个诞生了托尔斯泰、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阿赫马托娃等伟大作家和诗人的民族,除了被国家propaganda tool brainwash的部分民众,大部分人的道德感还是相当纯正的。


活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如何在失序中寻找秩序,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近段日子我的观察和体会是——像张岱和俄罗斯女记者那样,坚守内心的良知,并努力做点什么。


人类的欲望之火把这个世界烧出了很多破洞,我们每个人每天所做的与正义良善有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拿着细细的针去缝补一件破旧的衣裳,每一针每一线都很重要。大到像漫威超级英雄一样,可能凭一己之力或者团队力量终结邪恶,拯救世界;小到帮助邻舍,扶起摔倒的老人,给满头大汗的外卖小哥一瓶水。


昨天,一个住在波士顿的美国朋友说,她每次都把油腻的外卖餐盒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放进回收桶里。这是她可以为这个世界所能做的具体而微的事情。我特别感动于这个美好的细节。


悲切或愤怒的情绪皆于事无补,最重要的是——行动起来。一旦你确定每天做点让世界更美好的事情,你的感觉会好很多。真的。


林世钰 | 即便活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依然可以做点什么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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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媒体人的眼光观察美国社会,用妈妈的心肠分享教育心得,用旅行者的心情体验旅途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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