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正变得越来越撕裂。在东方与西方之间，在西方内部，甚至在作为西方引擎的美国内部，撕裂都是一个明显的事实。2020年的美国大选彰显了美国社会的巨大撕裂，忧心的人们已经开始怀疑，这样的美国还是人类文明的灯塔吗？
身处当下历史时刻，我常常想起当代首屈一指的先知式思想家——塞缪尔·亨廷顿。早在20世纪中叶，他就写了《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20世纪末，他率先预言了“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9·11”后，他又出版了《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追问到底什么才是美国。可以说，亨廷顿提前几十年预见到了美国和西方的危机，它同时也是世界的危机。
任何事实上的撕裂与冲突，本质上都是观念的撕裂与冲突的外化。正是从这个角度观察，已经有众多学者正确地指出，这次美国大选不是一次普通的大选，而是关于美国立国根基的大争战。美国的立国根基到底是基督教信仰，还是启蒙运动催生的宪政制度？一般而言，共和党认为是基督教信仰，宪政制度也是宗教改革的产物，如果抽离基督教信仰，宪政框架就缺乏神圣的源头和坚实的根基；民主党则认为是宪政制度本身，而这一制度的核心精神是人的自由。前者高举神的主权，后者高举人的自由，矛盾似乎不可调和。
问题在于，无论美国的立国根基和西方文明的根基是什么，如果撕裂和冲突愈演愈烈，冲突双方谁都不愿妥协，则任何共同体都不可能良性运作，因为共同体必然是共识的产物。
整个世界何尝不是如此？当人类不再共享一些基本的价值预设，经济全球化何以可能，国际政治协作何以可能？
弥合裂缝、消除冲突的唯一途径是展开积极的对话，以此找到冲突各方都认可的最大公约数。这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这种可能性是由冲突各方都是人这一前提决定的。
有效对话的基础正是深刻认识人性：首先，人性是相通的，人与人之间是可以对话的。其次，因为人是所知有限、能力有限、善恶兼具的存在，所以人应该谦卑，在对话中应该学会倾听、欣赏、包容对方的意见。最后，只有爱是无敌的，只有爱能让人合一。
由此可见，对话就是平等主体之间以彼此完善为目的的观念互融行为。以此标准来衡量，我们会发现，现实中的对话，尤其是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其实是艰难的。
对西方而言，是“西方中心论”挥之不去；对中国而言，我们曾经不是俯视别人，就是仰视别人，而既然人人被造而平等，我们就必须平视任何人。
从这个意义上看，中西文明的对话远未完成。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才能认识到崔莹博士这本对话录的意义。
文明本身是一个抽象名词，文明之间的对话只能靠生活在不同文明下的人来完成，只有个人，才是真正的对话主体。崔莹作为一个出生在中国，长期生活在中国，后来又留学、长期生活在英国的知识分子，选择了与世界（主要是西方）知识领袖对话的工作，这使她既能理解中国，又能理解世界。《访书记》所谈话题相当多元，中国的历史、哲学、文学，西方的政治、经济、军事，等等；对话对象的身份也相当多元，汉学家、历史学家、文学评论家、作家、经济学家、编辑等；这正是当代世界的典型特点。不过我更关心的是它的视角，它的视角其实也是多元的，它既站在世界看世界，也站在世界看中国，甚至还站在西方看西方。
站得多高，就能看得多远。鲁迅与赵树理都写中国乡村，他们的最大不同是什么？答案是：鲁迅是站在世界看乡村，赵树理是站在乡村看世界。
没有人能看到全息式的世界，但我们却能通过呈现这个世界的多元性来启发人们认识到自己的有限和别人的优长，也启发人们认识到共同的人性和爱的必要性。
有两类对话：一类是提问者带着自己鲜明的观点与对方论辩；一类是提问者挑起话题后尽量隐身，让对方言说。崔莹是后一类提问者，这是一个智慧的自我定位，我猜她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对中国现代化问题的热切关怀。对当代中国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如何认识世界，不能认识世界，也就不能认识中国。
崔莹为什么选择与知识领袖对话而不是与政治、经济领袖对话呢？因为前者更关心的是观念，后者更关心的是现实，而未来是由观念引领、塑造的。从这个角度看，《访书记》的着眼点正是塑造未来。
知识领袖尤其是学术精英的特点是思想精深，隐藏作为自然人的喜怒哀乐，用学术术语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这就让普通读者望而生畏。但任何思想家原创性的核心主张其实都不多，思想家通过各种著述所阐述的不过是那有限的核心主张。对话知识领袖的好处是，“诱导”他自己说出自己的核心主张，这样就降低了普通读者对其思想的理解障碍。同时，面对提问者的知识领袖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就意味着他呈现给提问者的不仅仅通过其著作呈现出的理性的一面，还有感性的一面，而提问者对这感性的一面的呈现，显然有利于人们理解他们的思想。
能提出问题就意味着已经解决了一半问题，好的提问者不仅代表自己提问，也代表他所关切的受众提问。从某种意义上讲，好的提问者都是思想者，他通过提问来设置社会议题，并通过不断追问来回答这些议题。
巨变的时代需要提问者，也需要倾听者。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在提问和倾听中才能认识彼此、重塑自我。
重塑自我就是重塑世界。（本文为《访书记》序言，《访书记》已上市，可在京东商城、当当网等平台购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