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林世钰 | 自序：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流水十年间。
昨晚翻看女儿十年前初到美国的照片，真的不敢相信她已经18岁了！我依稀记得我们到达美国那天的情景——2013年5月10日，飞行了十几个小时后，我和女儿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一出来，就看到先生举着一个芭比娃娃冲我们招手。
满眼不同的肤色，不同口音的英文，我有点眩晕。后来穿过连接纽约曼哈顿与新泽西的林肯隧道时，我吐得稀里哗啦，全身乏力。而女儿抱着芭比娃娃，兴奋地左瞧右看，眼睛亮晶晶的。
十年来，一个一开始只会apple、banana、cake等几个单词，性格羞涩的中国小姑娘，成长为如今这个中英文流利、落落大方的女孩，不得不说，这是时间和空间的双重馈赠。
到美国不久，我在天涯网开了一个博客：一苇杭之渡彼岸。经常分享一些在美国的见闻（包括女儿的上学经历），以及诗歌、随笔、小说等个人作品。某天，我突发奇想——给女儿写信，一直写到她18岁，然后结集出版，当成生日礼物送给她。
虽然我不是傅雷，写不出《傅雷家书》那样堪称教育范本的作品，但是，每个母亲养育孩子的过程及体验都是个人化的，形成文字流传下来，是留给孩子最好的纪念。
2007年，春晓和妈妈在北京平谷看桃花。
头几年很有激情，写了四五十多篇。那时孩子年龄尚小，于是就谈一些比较浅显的道理，比如要学会等待、做事要有恒心，等等。随着女儿年龄的增长，理解力的增强，和她谈论的话题越来越深广，涉及政治、信仰、战争、人性、女性身份等范畴。
那时发表在博客上，不便传播。2017年，我开了一个微信公号，和博客一样的名字——一苇杭之渡彼岸。《与女书》就陆续刊发在公号上。一些读者朋友看了，很是喜欢。甚至有的读者告诉我，他们还把文章转给自己的孩子看。我听了非常感动——文字是有力量的，它可以散作满天星，给别人以微光。
此后两三年，我忙于其它几本书的写作，加上期间又去一所大学读了一个关于非营利机构管理的项目，忙得不可开交，公众号写作基本荒废了。后来微信号被封，公众号进不去，我都忘了它的存在了。
直到2020年春天。突如其来的疫情给整个世界摁了暂停键，我也被困在家中。何以解忧，唯有文字。于是，我又想方设法进了公众号“开荒”，《与女书》得以延续。
去年冬天盘点了一下，除了几篇半截子文章，其它加起来近80篇，20万字左右，够一本书的体量了。于是开始整理，准备结集出版。
在灯下读过往十年的文字，竟然感动得热泪盈眶。虽然我是女性，但是性格和思维方式比较偏男性，平时更关注政治、社会等社会议题，而对女生喜欢的化妆、做饭、侍弄花草等事情几乎无感。有意思的是，在养育孩子这件事上，我身上潜藏的母性居然被唤醒了，对女儿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细致和耐心。
作为母亲，十几年来，我坚持自己带孩子，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并仔细观察和记录她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翻身、第一次摇摇晃晃走路、长第一颗牙、第一次画画、第一次上台演出等重要成长阶段。同时尽量放下功利心，在世俗的滚滚浊流中保护女儿纯良的天性。令我欣慰的是，18年过去，女儿没有辜负我的用心，成长为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她善良真诚阳光，而且很有主见，做事颇有条理性，独立生活能力很强。
父母曾经惋惜，我为女儿付出了太多，甚至中断自己小有成就的媒体工作，陪她到美国读书。他们并不知道，实则是女儿成就了我。因了她的存在，我对日常生活琐事更有耐心，内心变得更悲悯更强大，同时也更关注这个世界的走向，希望尽一己之力让它变得更好——因为这是我离开后留给女儿的世界。。
18年来，心甘情愿为女儿付出那么多，原因只有一个——在时间深邃渺远的源头，她于千万人中选择并投奔了我，让我成为她的母亲，我没有理由不成为她雨天的伞、烈日下的绿荫和渡河的舟楫。
2015年夏天，春晓和妈妈在家乡小河边。
4月4日是女儿18岁生日。由于这个春天忙于各种生活琐事，来不及编辑文稿，十年前的愿望——出版此书，作为她的生日礼物无法实现了，有点遗憾。不过，倒是来得及作为她的高中毕业礼物。
这个秋天，女儿将要上大学了。纵有千般不舍，但是也深深明白，世间诸般关系中，只有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尤为特殊，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
如纪伯伦所言：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用尽力气将弓拉开，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怀着快乐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弯曲吧，因为他爱一路飞翔的箭，也爱无比稳定的弓。
箭离弓之后，一路呼啸向前，不再回头。因为，它有它的方向。作为它身后的“弓箭手”，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飞翔吧，我的孩子，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2023年4月1日
美国新泽西州利文斯顿
2019年，春晓和妈妈在弗吉尼亚海边。
春晓 | 序言：妈妈，我一直都很爱你
亲爱的妈妈：
看到你2013年写的那封关于你回国办理辞职手续、我们短暂离别的信，我不禁感慨，当初近三个月短暂的离别竟然让你如此惆怅，不敢想象，今年八月你送我上大学时该多么多愁善感。
2013年你笔下那个八岁的小女孩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那些幼稚的小动作和童真的话语，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消失了，不变的却是我对你含蓄的爱。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喜欢表达感情，总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你知道，我一直都很爱你（除了你生气的时候）。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的我非常粘你。每天都想摸你的胖胖手，让你陪我睡觉。我还记得我刻意制造很多动静，只是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还有那些利用小孩子身份说出来的趣话，让你们笑得前俯后仰。可能你不知道，你到现在还时不时提起来的一些可爱的梗，其实是我看家里“山雨欲来”，故意耍宝逗你们开心的成果。
小时候的我比现在活泼，喜欢蹿上蹿下，甚至有点表演型人格。所以你经常说很怀念小时候的我。其实，我也很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候的烦恼放到现在看，好像都算不了什么。
2015年秋天，春晓在美国Secaucus的湿地公园。
我进入青春期以后，我们们之间也有过几次争吵。不知你是否发现，我有时是守不住秘密的大嘴巴，有时却是所有的事情都憋着不说。这种性格也让我们之间有了一些矛盾，因为我不喜欢说出让我不开心的事情，抑或，我这个人自我消化能力太强了。
某种程度上，你跟我也有点像。你一直是个坚强、甚至可以称为女强人的妈妈。小时候，我总觉得你无所不能。长大后才发现，原来你也会崩溃，也会焦头烂额，也有脆弱的一面。当那些让大人烦恼的问题逐渐压到我的头上时，我才发现：哦，原来我真的长大了。我由此也慢慢知道了你崩溃的原因。
长大后，我见识了这个世界的善恶，我们之间的差异性也逐渐显现出来。这些不同有时会让我对你感到不满。出于你是我妈的特殊身份，我在心里对你的道德要求很高。有时我会在脑海里质疑你的观点和行为，但更多的情况是，我最终还是被你说服了。因此，很多时候我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我确实受到你“三观”的影响。
你是个正义凛然，想用自己绵薄之力帮助改变世界的人。可奇妙的是，身为你一手带大的女儿，我并没有那么伟大高远的志向，生活里一点小快乐都能让我感到满足。即便这样，我还是自认为被你教得很好，虽然不算特别聪明，但至少是个正直善良、问心无愧的人。
对于我的未来，你从来不做任何具体设想，也没有提出过高要求，只是希望我快乐。我觉得我应该可以做到。对于未知的未来，我抱着既期待又恐惧的心理。未来的我，可能会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放羊，或者在欧洲某个小镇的花店里打工。
对于我这种爱做白日梦的人来说，不想对未来有太多规划，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但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我一定会快乐。因为我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做让自己不快乐的事情。
2018年，春晓在新泽西Morristown马场。
前几天你突然问我：你有没有一刻觉得我和爸爸是不爱你的？我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我想，就算我不爱自己，你们都不会不爱我。就像我没洗头觉得头发臭臭的，有点嫌弃自己，你还是会粘过来抱我。
当时你这一问让我想起，当我看各种性格、星座、人格分析中提到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时，认真回忆了一下我的童年，觉得自己还是挺快乐的。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当然，有可能我这条“鱼” 的记忆是短暂和有限的，所以只记得快乐的时刻。
最后，感谢你记录了这么多被我遗忘的过往。回头看过去十年你写给我的那些信，我感觉自己在看另一个小女孩的成长经历。
这种感觉很奇妙。
在你的文字中再次回忆那些几乎被我遗忘的小细节时，我甚至看哭了。如果将来我有孩子的话，我一定会给TA看这本书。希望我老了以后重翻这本书时，我们曾经的美好记忆还历历在目。
春 晓
2023年5月14日
2023年，春晓送给妈妈的母亲节礼物。
（购书link：https://www.blurb.com/b/11593608。此书很快会在亚马逊网站全球发行，只需搜索同样书名；在Google Play搜索同样书名可以购买电子书。）
—— End ——
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
春 晓：2005年出生于北京，2013年赴美读书。目前就读于新泽西一所公立高中。2023年秋天将入读Weslyan University（维思大学）。喜欢艺术、旅行、吃火锅、胡思乱想。
往期导读：
林世钰 | 与女书（6）：每个人都站在时代的峭壁上
林世钰 | 再见，哈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