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 ( By Lisa Lu)
亲爱的女儿：
春天终于来了，终于！后院的冰雪已经消融，墙脚的鸢尾花探出了头，欣欣然地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被漫长的冬季压抑许久的心情一下子舒展了，突然好想去旅行，去听一场音乐会，看一场百老汇的剧。当然，如果可以和一个穿着“无印良品”白色亚麻衬衫、手里拿本海德格尔的《林中路》、表情有点忧郁的帅哥邂逅，那就更完美了（这个可不要告诉你爹喔）。
和美妙的春光不搭的是，你今天有两场考试，所以有点紧张和烦躁。你甚至幽幽地问我：妈，万一我考不上大学咋办？我笑着说：我闺女要考不上，那很多人都考不上啦。退一万零一步，万一考不上也没关系，咱家在国内还有茶园和山林呢，可以回乡村去创业。
你笑了，然后开始大口吃牛排。
我知道在美国读高中很辛苦。要想取得体面的成绩，每次作业，每个小测验，每个考试，每个project都不能得低分。因为它们在最后的成绩中都占有不同的比重，特别是考试，比重最大。我理解你的焦虑。
上了十年级以后，你学习明显紧张了许多，每晚做作业都到十一二点，脸上的青春痘此起彼伏。
你的辛苦妈妈看在眼里。所以不管最后你成绩考多少，我都不怪你，因为你已经尽力了。
只是有时候，我也和别的父母一样，有点担心你未来方向的不明朗。你从小画画不错，一直坚持到现在。现在虽然功课这么繁忙，你依然每周花8个小时在画画上。我觉得艺术是你的天赋所在，也应该是你未来可能性最大的方向。
可是，今天中午在饭桌上谈及去一个艺术学院访校时，你却说，妈妈，我对这个学校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未来读什么，我还没有最后想好呢。反正我不适合搞学术，比较适合需要动手的专业。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学建筑如何？设计漂亮的房子给人住，多有成就感！
你摇头：不，学建筑的人容易秃顶。因为他们天天要想很多设计方案，很费脑的。我可不想秃顶！
那……学版画如何？比较小众，竞争的人估计也少。
太费劲了，刻一个花十几个小时。妈，你就别引导我了。反正我比较喜欢特别的东西。比如寿衣体验师，试穿寿衣给死者家属看，是不是很酷？
然后你突然问我：如果我真的做寿衣体验师，下班后你会不会让我进家门？有个女孩做这个工作，下班后她妈就不让她进家门。
我的脑子凌乱了三秒，然后咬着牙说：会，但是进门必须消毒……
我想象着你穿着不同款式的寿衣、在死者家属面前左转右转的样子，心里有点发颤。但是，如果你真的从事这个职业，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因为这个职业——听起来——确实——很酷。
对于孩子的人生选择，多数中国父母有个惯性：舍不得孩子吃苦，总想为孩子创造最好的条件，为他选择一条捷径，让他少走甚至不走弯路。所以，他们把孩子的未来限定在一两种比较通俗稳妥的可能性中。
在中国，非富即贵可能是大多数父母为孩子设计的未来方向。我是小镇姑娘，知道底层百姓生活的艰难。既没钱，又没权，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给人当分母，被分子狠踩在脚下。所以，很多父母希望孩子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活在社会金字塔的上端或者顶端。我能理解他们的心理逻辑。
一个大学毕业生如果能去政府部门工作，简直是家族莫大的荣光，因为朝中有人了，整个家族可以得到荫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记得有个同学大学毕业后考进了某中央国家机关，她父亲在家乡把头昂得特别高，逢人就说：我女儿在中央工作呢。
在北美的华人圈里，稳定的工作和良好的收入，是家长们首要考虑的因素。所以法律、医学、计算机科学、金融等实用性很强的专业一直很热门，而纯粹的人文学科备受冷落。
我认识的一个男孩在读美高，擅长数学，一开始的方向是理所当然的STEM（理工科）。十年级时，他突然喜欢上历史，想将来读历史专业。他甚至想学考古学。他妈瞬间抓狂和凌乱了：到时毕业即失业，咋办？
另外一个朋友的孩子本来在华尔街工作，突然辞职回家写小说。朋友知道后差点没晕过去。
当然，和别的父母一样，我也希望你将来读个不错的专业，找个不错的工作，丰衣足食，不要求多么富足，但至少不要穷困潦倒，生活质量很差。
可是，谁能预测你的未来的路径呢？
对于马上要16岁的你来说，未来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我们希望你走的路径，只是基于我们有限的生活经验，基于对所处时代特点的有限认识，我们根本无法预知未来的世界是什么样。
就像十年前，我在北京一家纸质媒体工作的时候，传统媒体记者还是很受社会尊崇的。那时微信刚问世，只有少数人在做自媒体。谁能想到后来微信发展如此之快，自媒体如火如荼，传统媒体江河日下，倒闭或被迫转型。
前几天，我写你的一篇文章居然被42家自媒体转载。太惊人了！（林世钰 | 说说俺家的佛系闺女）自媒体的影响力之大，思维之活跃，真是大大超乎我的想象。
等你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这个世界发展到什么程度，我已经无法预想了。可以肯定的是，人类简单重复的劳动越来越容易被AI替代，但关于人类情感、家族故事、回归自然生活、关于创意的工作，还是有市场需求的。
因为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在我们身上放进了“灵”，人类享受了丰富的物质、发达的科技之后，仍会感觉灵魂没有被喂饱，经常感到空虚和不满足。什么东西可以填补人的灵魂虚空，什么东西依然有市场。李子柒凭着晒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可以火起来，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哪怕卖简单的烧饼，如果你讲烧饼店的家族传承故事，讲老板对选料的讲究，讲百年不变的“匠心”，以及他们对“慢生活”的追求和践行，相信还是会有人会排队买的。
土墙恒定，玫瑰枯荣。（摄影：林世钰）
随着时代的发展，器物可以改变，但人性基本不变。
我不知道你未来会选择什么方向，但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自小就有一颗从容淡定的心，对金钱和名利并不饥渴，你的未来应该不会被金钱填满，也不可能处“庙堂之高”。十有八九，你会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哪怕很小众，哪怕挣钱不多。但是，它应该——很酷。
这很好。
在这个灵魂下沉、物质上升的时代，我们必须要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然后从容、缓慢、坚定地去完成。其中最重要的是，“保守自己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的。”
这个时代已经疯狂到让我口瞪目呆的地步。昨天我看了一篇公号文章，山东“拉面哥”以一碗拉面3块钱走红后，各路主播纷涌到他的摊位前拍视频，可谓“百年魔怪舞翩跹”，搅得他无法卖拉面，无法正常生活。那些主播像“吸血鬼”一样，拼命吸吮流量以变现。
出名要快，发财要快，孩子学习进步要快，再怎么快，人类的终点都是死亡啊。难道真的这么多人喜欢跑步进坟墓？
亲爱的孩子，这个时代真的太二了，千万不要跟。瞎子带领瞎子，最后注定都掉到臭水沟里。
做最好的自己，保持内心的安宁。就像河底的鹅卵石，任凭河面激流涌荡，泡沫浮泛，只管安静沉在河底，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自己独特的质地。
我祝愿你，未来有衣有食，不贫穷也不富足，心里满了感恩和知足；我祝愿你，“知道怎样处卑贱，也知道怎样处丰富，或饱足或饥饿，或有余或缺乏，随事随在，都得了秘诀。”
基本的生活有了保障之后，做点美好的、与灵魂有关的事情。比如去观察一条河流如何在春天解冻，看小松鼠如何偷食后院的栗子，看一场摄影展，去镇上养老院帮助老人。
你所处的世界，因为网络的发达，比我们这代人开阔许多。你可以选择住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比如纽约伦敦北京，也可以选择山野之地，比如我们家乡的古村。因为网络把你和世界连接起来了（当然，某些地方还有“wall”的存在）。
你们这代人，一切皆有可能。
我认识一个90后小伙子，曾经在城市搞过英语培训，后来到我家乡的一个乡村小学支教。他租了一栋古宅，在里面编写英文教材、弹吉他、品茶、画画。夏天做英语夏令营，带领城市的孩子在山野奔跑，认识各种花草，抓萤火虫。前几天，我才知道他去了浙江一所学校教英文。
他毫无羁绊，自由如风，让人羡慕。这应该是你们这代人应有的生活姿态。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村庄，你可以漫步其间，享受美好的自然风物和所有人类智慧的结晶。
在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之前，打开自己，去尝试各种可能。未来的可能性很多很多，我相信，总有一款适合你！
不必为未来忧虑。神为每只鸟儿都准备了合适的树枝，有的在高处，有的在低处。如果你顺服他的安排，每个人都会感觉自在。
鸟儿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是放声歌唱，而不是和别的鸟儿比树枝的高低。
2021年3月11日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