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路
“李大夫，我左眼里的KP还在吗？”
“还在，只是陈旧了。你这次回四川最好还是去重医找杨培增教授再看一下，他是葡萄膜炎领域的权威。”
“两年前我找他看过呀，他说我的眼病是轻的，动了手术后就不会再复发。”
“问题就在于你仍在复发，所以最好再找他诊治吧。我们没更好的治疗办法了。”
清晨七点，母亲推着我的轮椅，踏上归家的行程。一路上我默默跟留下的两盆花道别，家里没有爱花人，只能寄望于新租的房客是爱花惜花之人，不辜负前任租客的美意。
中午飞抵成都，姐姐和侄女早已等候焦急，每年机场来回一次象是一场南极北极的穿越，一头是亲情的怀抱，一头是独自摇着轮椅来去，还得不断应对机场工作人员的追问，你的家人呢？你打电话叫家里人来接呀，一个人怎么行呢？我厌烦这种追问，取完行李挂在轮椅后面径直就走，去年返深摇着轮椅往的士站去，遇见一位优雅女士走过去了又回头问：我可以帮你吗？我说，好，谢谢你！她一直把我送到的士里坐好，才微笑着走了，那一刻我觉得我遇到了上帝差来的天使，自始至终她没问我一句，却让我感受到真切的体贴与怜恤。
外侄特意买百合和向日葵插在他家的餐桌上，问：小姨你喜不喜欢？这个小时候下雨天为我撑伞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大小伙，每日工作忙。匆忙的脚步间还不忘提醒，小姨，没事多在小区花园里走走，全是无障碍的哦。
小区很美，有条樱花小径格外美，绿萌上落满了粉色花瓣，四处角落都散着桂花香，可就近看又似乎不是桂花，每栋楼前都布置有花坛，绣球花太阳花开得耀眼，仰头望灰蒙蒙的天空，甚少有兰天，却有枯枝向上的枝条挺立，怎么看都象是一双双仰天赞美祈祷的手臂，更有另一种美，苍劲，挺拔，素朴。时常让我凝望得出神，出神地想，我这生命如今恐怕也是这枯枝吧，若能活出枯枝这样的美，也不负苍天厚爱吧。
不时在小区里遇见坐轮椅的老人和病人，然而一出小区就会障碍重重，打的居然遇到拒载，说后备箱有天然气包放不了轮椅，这四马平川的现代化大都市，外面跟世界接轨很快，但观念上却差之远也，内地城市风景环境再美，对于坐轮椅的人来说，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峰峦叠嶂。
可能也是这个原故，原本计划乘高铁返回家乡小城也被姐姐哥哥否定，他们说到站只停两分钟，你和爸爸动作都慢，恐怕会误点。再说家乡的高铁站虽有升降梯但几乎都是锁着的，工作人员嫌麻烦都会让家里人推轮椅上坡出站，妈妈都七十多了哪行啊！最后只能听姐姐安排，找了唐哥开车小城长途来成都接我们回家。
坐两个半小时车回到小城却遭遇停电，父母家的电梯只有一部，爬12层楼父母还能回家，我是怎么也爬不动了。嫂子安排一家人在美食汇为我接风洗尘，好吃不过家乡菜，吃一口都会觉得陶醉，也不枉每年这一趟奔波累。吃完饭电来了电梯通了，进了家门床上一躺，再也不想动弹。这几年在两个家穿梭来回，侯鸟一般，每年回到父母的家都如倦鸟归航，混身的骨头跟散了架似的，要在娘家重新修补长出些力气了才能再独自飞越千山万水，走过现实的旷野荒原。
我是个没睡饱的人，不知何时起失眠开始在每个夜晚侯我，醒来总是迟迟，家里一片安静，听不到父母的脚步声说话声，偶尔会看到母亲悄悄探个头进门来，看我是否睡醒。父亲坐在客厅里看哑巴电视，见我下楼笑着喊声：懒三儿，这下我可以把声音开大了。有天清晨迷湖梦见自己想吃父亲蒸的咸烧白，等梳洗完走出闺房下楼，看见老父围着围裙正在厨房专心忙碌，等我午饭在桌前坐好，父亲吩咐母亲把咸烧白端上来，我惊讶地记起梦里的场景，到底是骨肉至亲啊。
很享受眼下在父母身边的安闲自在生活，下午茶的时间里，三个人一起出门，我开着电动轮椅，父母在旁边慢慢地走，陪我去吃我最爱的开心凉粉。穿过一条小道时会恍惚记起，我就是在这条道中穿行，写过一篇《雾中穿行》被Panda读到，才认识他的。如今13年飞逝，爱与记忆都开始恍惚如旧时相片，如罗大佑沙哑的嗓子在唱《光阴的故事》。
重新回到自己的书房，一面墙的书架里，好些书都开始泛黄，我从书架上取出一遍遍擦试，一年一回的清洁和相遇。每本书好象都是旧朋老友，想想多少朋友已如过客消失不见，而这些老书还默默一生相守着，便心有戚戚。
喜欢坐在书桌前静坐着发呆，以前眼睛好一天能看完一本书，现在是一本书翻上两页眼睛就只能闭上休息，读书少了心里想写的字也少了，就越发不想写，只想画画，在色彩和线条中去表达内在的声音。也不太想见人，只恋上这寂静。寂静有寂静的美，远离浮燥远离日常纷杂和操心事，只静静独对自己和心里头的上帝。每天傍晚时分在微信视频上跟Panda见面也没多的话要说，两人经历了疾病的一场浩劫之后，似乎都感觉生命中的某部分被震裂了缝，却又无法准确描述，于是无言倒成了最舒服的状态，在各自的时间和空间里默然消化或接受生活以及情感的变化莫测。一天很短，一生却长，有些日子，有些暗夜，有些痛苦哀伤，并不是他人能安慰陪伴着走过的，需要独自走过，独自来到内心所信仰的上帝面前，才能完全敞开而不受伤害，也只有上帝能在你的灵魂深处，陪你走过一切的幽暗，人坚强过软弱过勇敢过胆怯过才知道，你在这世间经历的一切，没有一样可夸口，包括爱。每个人都是如此残缺而有限，孤独而渴望永恒。
睡思昏沉无力祷告之时，我读诗篇。似乎每一篇都是我的祈祷。“我的力量啊，我要歌颂你，因为神是我的高台，是赐恩与我的神。”——诗篇59: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