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雏菊越来越多了，遍布草地，远远看，草地上像铺着一层厚厚的白色毯子。
一转眼，街对面的美国老太太去世七个多月了。她走后，昔日打理齐整的草地一片荒凉，之前，白色雏菊零星几簇，如今疯狂蔓延，把整个草地变成它们的欢乐海洋。
几天前，来了一部挖土机，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太太窗前几株长得绿油油的灌木连根挖起，然后轻率地丟到卡车上。一个年轻人穿着靴子，随意踩过那些雏菊，雏菊东倒西歪。
我站在窗前看着，心疼不已。那些灌木和雏菊，可是老太太的宝贝啊。老太太生前经常修剪灌木，把灌木修得有形有状，一副温良恭俭的样子。那几簇长在草地中央的白色雏菊，老太太经常佝偻着背拾掇，它们开在春风里，朴素而优雅。
一个人一旦离开这个世界，她曾经珍爱的东西可能被他人视若草芥，甚至糟蹋成泥。想到这，我的心里不免有几分凄然。
我们活在地上的时候，两个爪子拼命抓，抓财富，抓声名，抓美色，抓房子，抓儿女，好像自己永远不会死，生命可以永恒。可是等大限一到，两手空空而去，什么都带不走。
华屋依然高耸，但衾裘已冷；股票依然在涨，但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妻子依旧美艳，但可能落入他人怀抱。
我们两手拼命抓，结果抓到的是一把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当年所罗门王精明能干，国力鼎盛，后宫佳丽过千，极尽荣华富贵。而且他有着神赐的智慧，断案英明，明辨是非，但是人到老年后，他发现了繁华世相背后的本质——虚空。晚年时，他写作《传道书》这卷书，感慨凡事都是虚空。“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我们年轻时拼命积攒起来的物质，最后又如何呢？
四年前，我和先生到一起到镇上看一栋遗产房。房子坐落在山坡上，草坪打理得很干净，几簇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端庄地立在窗下。可以想见，房子的主人生前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打理这个房子。
一进门，我惊呆了——房子到处摆放着古董，宛如一个迷你博物馆。漂亮的中东风格的花瓶，日本瓷器，Tiffany台灯，美式旧摇椅，印度地毯……样样都是我喜欢的。
到了老人的卧室，只见床头放着一副老花眼镜和一本摊开的书，似乎主人刚刚离去，只是到楼下煮杯咖啡，很快就会返回。到了另一个房间，那里摆放了很多高尔夫老式球杆，可以看出男主人是个高尔夫迷。杆柄油亮可鉴，他生前一定经常摩挲这些球杆。
物依旧，人已逝。
可以想见，这对有着高雅品位的夫妇生前一定过着精致的中产阶级生活，日子无忧，到处淘古董。可是不管他们如何热爱这些人造的美好物质，当死亡敲门的时候，一样都带不走。
面对这短暂的生命，必朽的皮囊，一去不返的单程车票，究竟什么才是不朽的、有永恒价值的呢？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几年前，我找到了答案：怀着永生的盼望，向死而生。如是，虽然肉体一天比一天衰朽，但灵魂可以一天新似一天。
“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放在我们心中，让我们不致灭亡，反得永生。”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百感交集——原来万物都是神创造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春花秋月，他们按照神设定的秩序在宇宙间运转，何其美好！
而作为管理者的人，为什么会为美好事物流泪，为非正义的事情愤怒，因为神把灵放在我们身上，让我们有着天然的良知和朴素的正义感，知道如何识善恶，辨是非。
人本出于尘土，最后也要归于尘土，所以在地上的日子注定有限，早晚要和死亡相逢。“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死亡是人生这个“木桶”的底，一旦看到底，就知道自己能装多少“水”，以及装什么样的“水”。我们对物质、财富、声名、美色这些身外之物就不会无度追逐，因为我们明白，有朝一日闭上眼睛，这些东西都与我们无关了。
多年前，我和父亲去一座山上看望他的朋友。他在当地当官，颇有权势。他后来查出得了肺癌，住在山上休养。他脸色苍白，身材瘦削，披着质地良好的风衣，但已完全没了昔日的风流倜傥和凛凛威风。
印象最深的是，他煮着昂贵的铁皮石斛，细斟慢饮。告别的时候，他站在一棵梨树下向我们挥手，梨花簌簌下落，洒在他的头上和肩上。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次年他就去世了。听说他走后，几个女人带着不同的孩子跪在他的棺木前，都说孩子是他的。后来他儿子花了不少钱摆平此事。不久，他儿子因为没有父亲权力的荫庇，被公司降职，非常落魄。
多年来，我一闭上眼，就想起他站在梨树下向我们告别的场景。苍凉的手势，无奈的表情，饱含着他对人世最后的眷恋。可是又如何呢，不管你如何不舍，在你闭眼的刹那，你迷恋的权力、财富、声名、美色，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迅速飞走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建在流沙上的房子，终究要倒塌的，只有建在磐石上，方可永固。
我们认为可靠的物质其实并不坚实——自以为踩定的江山可以万代相传，一夜可能易主；再豪华的别墅，终有倒塌的一天；再爱的人儿，瞬息可能变心；辛苦挣下的财富，可能马上充公……
我们常说，眼见为实，其实，眼见的才是最不实的，因为任何实体都有自己的寿命。而真正不朽的东西，是没有具状的，它超越空间，穿越时间，在宇宙间自由如风，比如灵魂。
一个大学同学很喜欢买房子。十几年前中国房市很火的时候，他想多买几套房子，但每次都被他妻子拦住了。后来他看上海的房子涨疯了，买多套房子的朋友都提前退休了，就责怪妻子没有经济头脑。
我问他：人都是贪心不足的，多少才算多，才能让你的心得到满足？
世上的“水”，不管你喝了多少，终究还会渴的。赚一百万还想赚一千万，当上处长了还想当厅长，睡了两个女人还想睡十个女人，所以，对于世上的三千弱水，取一瓢饮便可。“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
活在地上短暂的日子，我们当寻找奔涌不息、真正可以解渴的活水，让灵里得到真正的满足。那活水，来自永有的神，来自清洁的属天智慧。
最好的生活状态是，不贫穷也不富有，“每天有衣有食，就当知足”。对于我来说，如果每年还可以出门旅行几趟，那就是人世莫大的幸福了。此外，别无他求。
人世的很多烦恼来自对比。年轻时，我每次看到一个和我同龄的人取得超过我的成就，心里不免着急。40岁以后，我不再和任何人比了，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沿途看到的风景都是独一无二的，故而不必羡慕和复制他人的生活。
我们流泪，欢笑，在街口和亲爱的人告别，然后独自上路。天冷的时候，生起一堆篝火，自己给自己取暖。日子到了，就静静走了。
珍惜路上遇见的每个人吧，用心去爱，用力拥抱。因为过了那个街口，你们今生可能不再相见。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