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纽约中央公园。(摄影 杨龙飞)
庚子岁末,百味杂陈。
回想去年此时,国内疫情如洪水猛兽,把回国探亲的我困在湿冷的家乡小城。每天,术后的母亲身体虚弱,蜷缩在床上。父亲终日默默抽烟,眉头紧锁。弟弟天天坐在电暖气旁烤火,为他风雨飘摇的小公司烦忧。
街上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红得那么没有底气。
整个家庭,整个小城,乃至整个中国,都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气氛。
接下来,整个世界迅速被疫情席卷,七零八落,左右绌。
在国内滞留了60多天后,我于3月21日回到美国,眼睁睁地看着美国的病例数逐日攀升,很快成为世界最大疫区。
截至今天(2月10日),美国确诊病例超过2787万,死亡人数48.2万。而全球病例已经过亿,死亡人数超过234万。
疫情改变了太多。
以我居住的美东小镇为例,不断看到路旁小店倒闭,昔日热闹的商业区如今冷冷清清,路边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凄白的光;以前人头攒动的电影院如今像个荒场,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餐馆也倒闭了很多。夏天时经常光顾的希腊餐厅已经易主,门口的小招牌在风中瑟瑟发抖。我瞥了一眼,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服务员在低头刷手机。
我居住的小镇,两个女孩走过路边一家倒闭的餐馆。
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高级讲师史蒂芬·S·罗奇说,美国经济总量比2019年第四季度的上一峰值低3.5%。除了从顶峰到谷底共下降4%的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外,当前3.5%的缺口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历次经济衰退所产生的缺口同样巨大。他预测,美国经济或于2021年中期二次探底。
用狄更斯式的话来说,要实现“希望的春天”,我们首先必须忍受“绝望的冬天”。可是,我们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寒冬,目前似乎没有看到春天到来的明显迹象。
让我难受的是,这一年,由于对病毒的恐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美国人本来很热情,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一般都会和你打招呼。疫情发生后,情况完全不同了。如果两人狭路相逢,其中必有一人迅速和另外一个人拉开距离,或者干脆走到街对面。似乎他人即地狱,每个人都是可疑的、潜在的病毒携带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彼此可以相见,但却无法交流。
疫情让“诗和远方”完全成为泡影。去年至今,我没有出门旅行一次。最远的“远足”,就是去几英里外的邻镇爬一座并不高的山。我抚摩着地图上没去过的国家,垂涎三尺。
疫情期间,闺女一直在家上网课,一日三餐成了天大的事。这对既非吃货、也不喜欢做饭的我简直是个莫大的折磨。在连着三天喝萝卜排骨汤后,一向不挑剔的闺女终于受不了了,陪着笑脸说:妈,做饭能不能有点创意啊?
创意?小姐姐,这一年,老母亲做了一千多顿饭,把几辈子的饭都做了,哪还有心情创意啊?能吃饱就不错啦。
虽然身处全球最大的疫区,但之前觉得疫情离自己还有点距离,不过随着越来越多认识的人(或他们的亲人)中招后,发现病毒真的就在身边,懈怠不得。
去年春天,教会一个朋友一家中招了,他和爸妈都住进了同一个医院的同一间病房。父亲随后被送进了ICU,幸运的是,他成了唯一活着出来的人。
同镇一个福建乡亲的妈妈走了,才60多岁。因为新冠病毒侵到了脑部,后期她处于深度昏迷中。未留一句话,就撇下家人默默离开了人世。朋友说,她之前看到武汉那个追着母亲的灵车哭喊的女孩,心里很难受。没想到几个月后,自己也成了那个女孩。
女儿网球教练的母亲也走了。她80多岁,是在老人院染上新冠病毒的。教练是美国人,对死亡的态度比较超脱,依然按时教课。但是和我说起她妈妈生前喜欢设计时,眼里闪着泪光。
前段日子,女儿刚来美国时看过的儿科医生走了。她才50多岁,生机勃勃,一直在一线照顾新冠病人,最后自己染上了。她生前帮过很多华人,她去世后,华人社区非常悲伤。
他们走了以后,我再看那些死亡的数字,就觉得那不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如今被生生折断了一个角,那种损失永远无法弥补。
和他们相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运气真的很好,不但健康地活着,而且还有日用的饮食。就冲这点,我们也应该有感恩之心。
这一年,疫情把我的性情抹掉了许多棱角。
以前我是个目标感比较强的人,每年都有人生计划,关于学习,旅行,生活,然后逐一去完成。2020年是先生在美国工作的最后一年,我本来计划一家三口去南美几个国家转转。同时还策划好了一个中美夏令营。疫情突如其来,母亲突然生病,把我所有的计划都击碎了。
于是我明白,“人的道路不由自己,行路的人也不能定自己的脚步”。我们活在地上,就像一只蝼蚁,触角探到哪里,就行到哪里。殊不知硕大的命运之手在空中悬着,分分秒秒可以擢升我们,也可以捏死我们。
面对这样一个变化莫测的世界,我们所能把握的就是当下,吃好每顿饭,善待身边的每个人,做好手边的每件事。至于将来要做什么,当存着一颗谦卑的心,说,主若许可,我就可以如此行。
我对女儿的态度也有了改变。以前我总觉得她性格过于淡然,不喜欢竞争和表现自己,将来肯定要吃亏的。有时不免焦虑,会催逼她做一些她不喜欢、但世人都在做的事情,比如学乐器、上课外班。我和其它华人父母一样,内心也隐隐希望她上名校,将来有份好工作。
疫情爆发后,特别是她高中一个男生因为抑郁而自杀,我彻底明白,健康快乐地活着,比名校和好工作都重要。于是我放下了,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只是给她一些建议,但最后还是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最近我发现,女儿和我关系越来越好了,会和我一起分享她喜欢的歌和正在阅读的书,偶尔会在我面前撒娇。我突然想起,她上次在我面前撒娇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前天晚上,我怯怯地问:最近妈妈表现如何?她点点头:不错,不发脾气了。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我比以前更专注自己的日常生活(做饭除外)了。去年9月,先生回国工作,把江山、女儿和一屋花草一并交给我。我给花草换土、施肥、浇水,它们报我以美丽的花朵和肥绿的叶子。三年都不开花的蟹爪兰元旦前后居然开了几朵。昨天发现,一直不痛不痒生长的君子兰今年鼓起了花苞,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鼓起了腮帮子。而那盆绿萝更是长得披头散发。
每个白天和夜晚,与花友对坐,竟也怡然自得。
家里的君子兰今年开花了。
疫情期间,我放慢了生活节奏,喜欢慢条斯理地收拾衣橱。买的每件衣服的背后,其实都有一个关于遇见的故事。我会细细回忆这件衣服在哪里买的,当时的季节、环境、空气里的味道、与我交谈的人。这些在不同国家不同地点购买的衣服,像一条条船,把我摆渡回了过去。这种感觉很享受。
除了疫情,今年还经历了疯狂的美国大选。
我来美国之前没见过政治上的选择题,只有填空题,而且答案只有一个,所以从来不用多想。而美国出的是二选一的单项选择题,这下纷争开始了。我活到现在,从未为与自己并无本质关系的政治议题如此激动和烦忧过。
那种非左即右的选择,让人和人撕裂得很厉害,甚至导致亲人反目成仇、好友割席断交。那段时间,我发现以前认识的人,因为政治立场的不同,彼此变得陌生,鸡犬相闻而不相往来。
最可怕的是,人性的幽暗完全被这场政治纷争牵引出来。谣言满天飞,不同阵营彼此厮杀和谩骂,人们完全撕下了平时文质彬彬的外壳,露出并不可爱的另一面。
我对拜登说不上喜欢,但无法阻止地讨厌川普,当时也写了几篇文章批评川普。没想到,挺川者立刻气势汹汹地扑上来,诅咒我,攻击我,其中不乏自以为明白神的心意的“基督徒”。
一个女性读者甚至连写14条留言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在我早被生活磨砺得皮糙肉厚,说不上宠辱不惊,但也可以水来土淹。
纷争在1月6日达到了巅峰。挺川的示威者冲击了国会大厦,现场如同非洲丛林部落之间的一场混战。外面空地上立着的绞刑架,让人看了心惊肉跳。我在ABC新闻上观看了整个直播过程,真的被惊到了——民主原来也如此脆弱!
1月6日,挺川者冲击国会大厦。
不过,摇晃了几下后,美国还是立住了。从1月20日拜登“登基”至今,美国社会慢慢平静下来,以前那个熟悉的美国似乎一点点回来了,但世界变样了,没有在原地等它。
我重新回到日常生活,甚至把川普都忘了。也不怎么关心政治了,政策左一点或者右一点,只要不走极端,都没关系,因为选民可以用选票纠偏。
经过这次大选,我发现,当所有人都关心政治的时候,说明这个国家的政治是不正常的。好的政治,应该像空气一样环绕四周,但你又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回头想想有点惭愧。人到中年,这些年我对世事越来越淡然。但身体里仅存的一点血气,竟然也被这场大选激起来了,这在行文时不免洋溢出来。遇到那些极端的“川粉”读者,我有时也会毫不客气地痛击,而后有种快意恩仇的感觉。对那些挺川挺到极端的朋友,我尽量远离。先生几次批评我用血气行文做事。我当时还不服气呢,现在想想,真是如此。
我们每个人都是有限的,看到的只是局部事实,而非真理本身。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选择性地屏蔽与我们不同的观点,故意塞耳盲目。其实,世界如此大,我们如此小,真的没有理由自以为是,更没有理由论断他人,唯有谦卑俯伏在伟大的造物主脚前。
大选结束了,政治的归政治,生活的归生活。世上的君王“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在位时间多长,最后终究是历史的过客。千秋万代只是痴人说梦。
政治就是演戏,谁也不必当真。主角尚且如此,我们这些群众演员更不必入戏太深了。脱下戏服,去路边的小酒馆喝两杯吧,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生活远比政治结实。
虽然美国疫苗开始打了,但依然是世界头号疫区,正常生活依然没有完全恢复;虽然大选结束了,但是这个被撕裂的国家需要很长时间疗伤,“川普主义”依然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四年后的美国是什么光景?我无法想象,也不愿多想。
作为一个普通人,尽量做一个诚实的好人,过好在地上的每个日子,若有余力,再帮助别人。这就已经很好了。世间万事,从来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风从何道来,骨头在怀孕妇人的胎中如何长成,你尚且不得知道;这样,行万事之神的作为,你更不得知道。”
再看中国,2020年经历了疫情、水灾等诸多灾难。今年这个春节,也在疫情反弹的大背景下战战兢兢。许多人被要求就地过年。先生在北京工作的外甥女回家过年的申请未被批准,只能怅望故乡。
那些农民工兄弟一年就指望这一次与家人团聚的机会,此时却只能蜷在城市空气污浊的房间里,怀念家中妻儿老小。他们一定很难受。但大势如此,没办法。
腊月二十八,整个中国灯笼高悬,大家都在忙着采购年货,准备过年。但是一个美丽端庄勇敢的女人却要在牢狱里度过这个春节,以及之后三年的漫长时光。
她和我几乎同龄。在她面前,我为自己的苟安感到羞愧。我知道,我天性敏感脆弱,有时甚至一根芦苇就可能把我压残,我没有做英雄的能力和禀赋,但很羡慕他们的生命。
我不能为英雄牵马和收尸,但如果需要,我可以做一只翠袖,揾英雄泪。
很快,新年就要骑着青牛来了。抱歉地告诉你,新的一年,甚至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世界不会变得更好,这国将继续攻打那国,这民将继续攻打那民。人性一如既往地忽明忽暗。你注定还会有很多失望、哭泣的黑暗时刻。
不过没关系,在这个弯曲悖谬的末世,我们依然可以选择做最好的自己,最好的丈夫或妻子,最好的父母或儿女,最好的上司或下属;依然可以宅心仁厚地对待每个遇见的陌生人;依然可以向往远方没有爬过的山,没有趟过的河流,没有吃过的抹茶蛋糕,没有爱过的人;依然可以仰望星空,思想造物主的伟大神奇和宇宙的恒久远。
愿岁月长久,来年再相逢。
爱你们。
庚子年 腊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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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