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依旧,人已渺。(林世钰 摄)
“这些房子,这些商铺,一大片,当年都是他开发的。”
七月灼灼的烈日下,先生的朋友站在上海闵行区的街边,指着一大片高楼告诉我,“可惜他现在不知去向。”
他小心翼翼,不忍用“跑路”这个具有明确情感指向的词语,可见其内心的不忍。
这个男人口中的“他”,是我的一个高中男生,姑且叫他C吧。
1.
30年前,在一众从乡下来的懵懂拘谨的男生中,在县城长大的C显得比较落拓不羁。他头发微卷,脸部线条很立体,似乎经过刀削斧凿,看上去有一种清峻的气质。
每天早上,他把书包甩在肩后,以略略外撇的外八字步态,慢悠悠地踱进教室。他个子高,从来都是坐在最后两排,上课从不发言。要不是课间休息时看到他站在走廊的一端抽烟,我几乎都忘了他的存在了。
1992年夏天,我们高中毕业那晚,月色朦胧,夏风粘稠,空气中流淌着让人伤感的气息。我们几个同学坐在高中教学楼旁边的台阶上聊天。男生们轻松地抽着烟,喝着啤酒,似乎高考一结束,所有的禁忌都消失了,可以明目张胆地做任何平时不敢做的事情。
C 那晚也在,几瓶啤酒下肚后,他说自己身上一直有两个“我”在打架,很痛苦。其他同学都笑了,我却理解了他,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痛苦——一个“我”循规蹈矩,另一个“我”左突右冲,却怎么也冲不出来。
当晚,大家相约次日去一个当时尚未完全开发的风景区玩,现场仅有一个女生响应,那就是我。可是次日我竟然睡过了头,错过了仅有的一趟班车,醒来后沮丧万分。
年轻时的我,特别欣赏古代士人“一诺千金”的品格,觉得自己有必要弥补一下睡过头造成的人品上的瑕疵。于是上街买了几个馒头装在包里,在没有GPS的情况下,一个人无知无畏地穿过莽莽苍苍的森林,走了三四个小时,最后在暮色苍茫中到达风景区。男生们看到我时,先是惊呆,然后大声欢呼。我从此成了他们眼中的“女汉子”,一个传奇,有了与他们称兄道弟的资格。
C是那些男生中的一位。那天他依旧没怎么说话,只是笑笑,然后默默从景区小卖部给我买了一瓶汽水,算是不动声色地表达了对我的欣赏。
高中毕业后,我去武汉上大学,C上了本省大学。后来听说他大学没有毕业,就跟随已经在上海建材市场叱咤风云的叔叔去做生意了。此后多年,我们偶有交集,但多半在春节假期的同学聚会上。他依然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听我们热火朝天地聊天,偶尔笑笑。
印象最深的是某年春节,他从上海回来,穿着一件绛红色的西装,有一种沪上男人的洋气,在一群穿着土气的县城男生中,显得“鹤立鸡群”。同学们吃完饭后去唱卡拉OK,他也去了。平素沉默寡言的他,当晚居然唱了一首歌。
听同学说,他在上海挣了很多钱,买了别墅和豪车,生意跨了好几个行业,分布在好几个省。还娶了一个上海姑娘,生了一双儿女。
我心想,拥有这么多世人艳羡的东西,他应该感到幸福了吧。当年两个打架的“我”,应该在他身上合二为一了吧,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吧。
2.
此后多年,我们几乎没有联系,再见已是八年后了。
当时我在苏州出差,回京时要去上海坐飞机。突然想起C,我们近十年没见了,于是拨通了他的电话。他依然惜言如金,只淡淡说了几个字:我去接你吧。
在江南濛濛的细雨中,他湿漉漉地出现在我的酒店大堂里,仿佛从另外一个时空穿梭过来。与几年前相比,他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略显疲惫。
我们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多是回忆高中那些旧人旧事。车里播放的音乐,竟然是我们高中时代最喜欢的歌手郑智化演唱的《星星点灯》和《南台湾》。顿时,高中毕业那晚月下交谈的情景立刻浮上来,我这才惊觉我们已经毕业近二十年了!
时光流转,往事不再。看上去,当年那个内心有两个“我”在打架的男孩,已经不再纠结了——当生活只能选择一个方向时,纠结已经毫无意义。而那个只身无知无畏穿过森林的女孩,如今也知道社会的凶险,性格谨慎了许多。
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变了。
车在红绿灯前停下了,一个老者上来敲车窗,推销车里用的小刷子,十块钱一个。C 摇下车窗,递给他二十块钱,然后摇上车窗。我看到他车里放着的小刷子,问:你不是已经有了吗?他笑了笑:但他需要帮助。
他说自己这几年赚到一些钱,跟着朋友收藏葡萄酒,穿价格昂贵的西装,可是心里越来越空虚,所以只能从帮助他人当中获得一些慰藉。他在车里放了一些零钱,但凡有人敲窗乞讨,他必定开窗给钱。我注意到,车里确实放了一堆现金,大小面值都有。
到了上海虹桥机场,我和他告别,进去办理登机手续,回头一看,他站在车旁冲我挥手,然后钻进车里。过了一会儿,我收到他的短信: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我想起了他在车里和我谈到的“空虚”,这才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大家所想象的那么幸福。一个人内心的空洞,是财富地位名望子女无法填充的。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空洞,需要被神的爱填满。(图片来自网络)
3.
最后一次见到C是在2018年。
那年夏天,我回国筹办一场为艾滋孤儿募捐的慈善活动,在上海逗留几日。当时几个高中同学张罗了一场聚会,我联系了C,他欣然答应参加。
多年未见,C似乎有点变化。最明显的表现是,当年一头浓密微卷的黑发稀疏了不少,前额出现了隐约的“M”形。席间,他依然话少,多数时候都是微笑着听我们交谈。聚会结束时,我们几个同学在酒店大堂合了一张影,并相约来年再聚。
后来才知道,当时我家乡不少人在上海做生意(主要是建材行业),资金链断裂,还不上银行的贷款,有的破产,有的跑路。C的生意亦陷入瓶颈期。我们见面时,他正处在人生最困顿的阶段,财务状况不太好。
可是C那晚什么都没说,依然安静地坐着,有一种稳泛沧浪空阔的沉稳,一如青年时代。苍白的灯光下,他的头顶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白霜。当年两个“我”在身上打架的男孩,似乎已经臣服于命运,变得越来越平和了。
之后五年,他似乎像一片融化在地上的雪花,无声无息,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他的确切消息。直到今年夏天去上海,先生的朋友邀请我们去他的公司小坐,我这才知道他租的办公室正是当年C在上海开发的楼盘,从而了解到C的现状——不知去向,消失在茫茫人海。
“人若赚得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好处呢?人还能用什么换回自己的生命呢?”当时,《马太福音》里的一段话立刻浮现在我的脑子里。
4.
街上车来车往,C开发的高楼依然屹立着,向天空延展。但是一些底商已经关门,可以管窥疫情冲刷后经济之萧条程度。
不过可以想见20多年前的热闹——那时改革开放方兴未艾,黄浦江浪奔浪流,各路英雄猛龙过江,啸聚上海滩,整个城市(甚至整个中国)热气腾腾。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C在那个年代独立黄浦江畔、踌躇满志的样子。
当时上海浦东新区开发如火如荼,平地起了很多高楼,房地产业的兴旺带动了建材、装修等相关行业的发展。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到21世纪初,我家乡不少人辞了体制内的工作或者办停薪留职,纷纷去上海开建材公司。站在时代的风口上,他们长风万里,普遍赚到了钱。春节时衣锦还乡,宝马雕车香满路,收割着乡人艳羡的目光。那几年,家乡的街上停了很多挂着上海牌照的豪车。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某年春节,当时一个在上海做生意很成功的乡人嫁女,他在上海的亲朋好友纷纷回来祝贺。县城并不宽阔的街上,停了一溜宝马、奔驰、保时捷等豪车,蔚为大观。
上海外滩。(林世钰 摄)
那是民营企业最好的时代,套在脖子上许久的“绳索”一旦被松开,他们立即迸发出无穷的活力和创造力,为国家,也为自己创造了丰厚的财富。再看现在民营企业的整体凋敝,真是让人伤感。从近年来的诸多变化中,我深深理解了“只有时代的个人,没有个人的时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因为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如来佛”的巨掌中,“孙悟空”纵然本事再大,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纵然牛B如马云。这不是一个人的宿命,而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宿命。
C一向沉默寡言,为人处世非常低调。我一直不知道他生意做得怎么样,后来从其他在上海做生意的乡人口中才得知,他是闽东籍商人中的翘楚,挣了很多钱,一度还被推选为某商会会长。
可惜啊,闽东籍商人高光的日子并不长久。十几年后,由于资金链断裂,当年那些勇闯上海滩的乡人,有的破产,携一家老小黯然回乡。
我认识其中一位乡亲。上海举办世博会那年,我们一家在上海和他夫妻吃了一顿饭。当时他开着豪车,穿着名牌衣服,头发油光,皮鞋锃亮,看上去志得意满。后来他生意滑坡,欠了银行很多钱,在上海待不下去了,只好回老家租了一个房子,日子过得晦涩。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难得某日和朋友进山玩,竟然一头栽在河里,再也没有醒来。他的跌宕起伏的一生,就这样被死亡一笔勾销了,让人唏嘘不已。
有的依然留在上海,勉力支撑。比如C,即便后来事业一落千丈,却再也没有返回故乡。关于他的传说有各种版本,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在故乡流传着。但是时间一长,他的名字逐渐被人淡忘了,只有在同学聚会时,偶被提及。
还有一些比C 晚去上海的乡亲,依然执着地守在那个城市,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命运的转机。今年夏天,在上海逗留期间,我和先生去了C 开发的大楼对面的建材城,几个乡亲在里面都租有摊位。昔日人头攒动的建材城,如今冷冷清清,半天看不到一个顾客。摊主有的凑在一起打牌,有的躺平刷视频,有的干脆在发呆。
一个乡亲说,她和丈夫十几年前刚来上海时,没日没夜地干活,确实赚到了一点钱,在上海安了家。可是这几年,疫情的封控加上房地产行业的严重衰退,建材根本卖不出去,交摊位租金都成问题。由于终日为谋生奔忙,没时间教育孩子,所以孩子成绩不太好,经常有老师告状。“我希望她们有出息,不要再重复我这样的生活。”她泪光闪闪。
说话间,头顶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爆竹当空爆炸。我紧张地抬头,四处观望。她镇定地告诉我,外面下大雨了,这是雨打在铁皮屋顶的声音。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这里热得让人窒息,因为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铁皮屋,每个人都被命运和生活困在里面。
建材城。(林世钰 摄)
在一片坚硬如铁的雨声中,乡亲的两个女儿和其他几个孩子在过道上欢乐地奔跑,扬起一路灰尘。一个摊主斜躺在椅子上,手机里正播放着韩磊演唱的《康熙王朝》主题曲: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外面大雨如注,我走到建材城门口,凝视着街对面。C二十多年前开发的那栋高楼立在雨中,影影绰绰,像一个若有所思的巨人。这些年,它应该目睹了很多人进进出出。这个动荡的世界,有人高歌猛进,有人偃旗息鼓,人间悲欢,演也演不完。
切换一下时空,我又回到1992年7月高中毕业那晚:那晚的月亮毛茸茸的,在大地上铺开了柔软的毯子。青春正好的我们坐于其上,对命运挤眉弄眼、不屑一顾。C白衣胜雪,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慢悠悠地说,我的身体里一直有两个“我”,天天在打架。
我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个夜晚——那时未来还没有来,生活还未露出真面目,人生还有许多可能性。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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