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去复诊,骨折的地方只长了一丢丢。大夫这才着重提醒:你一定要多躺啊,至少还要躺两个月。
轮椅上每次坐着的时间被迫压缩到一小时。超过一小时,腰骶的疼痛就会如一根皮鞭把我抽回床上或沙发上老老实实,东倒西歪的躺着,趴着。
床上躺着,支起耳朵听完12本书。听书易分心走神,进入不了读书的忘我境界。很多时候,人一忘我就快乐了。
还是喜欢眼睛去读,喜欢捧着纸质书,逐句逐字的读,收获更大。年岁渐长,眼力不济,读什么书就得选择。
我被陈冲的非虚构长篇自传体散文给震住了。那巨大的坦诚,没几个人敢这么写。
我又被另一本深奥的古老灵修书卡住了。就像一盘美味的西式大餐摆在我面前,可是我的胃消化不了。
有那么几天我琢磨着要不要开始学英文,跨越翻译的文字障碍?再说还可以预防痴呆?
两本书交替着读。实在啃不动灵修书的时候,我就会拿起陈冲写的书,砖头一样的厚重,两只手才拿得动,但读起来畅快无比:
“我不是JD徒,但我的母亲经常这样拉着我的手为我祷告。
妈妈说,你跟我一起祷告,要记得祷告。
我不信教对自己和宗教都持有同样怀疑的态度。但是母亲病重的那十个月,我每晚在黑暗中祷告,求上帝保佑她。想起来那些时刻,我并不虔诚,有时会在心里大喊:你到底要她怎么样?你为什么这样折磨她?…”
最初在《上海文学》上读到她哀悼母亲的文章,我流过眼泪。我们有过同样的大喊和遗憾。不同的是,我相信“从疑到信是一条坚实的路”。
“幸福和灾难怎样平衡?一边是几粒金色的麦穗,另一边是无尽苦难。然而,他们是平衡的,就像宇宙是平衡的一样。那几粒麦穗包含了每一片日出日落,每一份滋养你的美丽,每一个值得你的渴望。然而今天你在天平的一端,明天你也许在天平的另一端,不需要太多理由,我们唯有珍惜。”
我是被文学喂大的,失学在家的岁月,母亲总是从图书馆背回一包又一包的西方经典文学名著。
就是在这样的阅读中,我认识了许多信仰者。崇高的,善良的;压抑的,病态的;坚定的,怀疑的。多年之后,他们还在影响着我,成为什么样的?警惕什么样的?
阅读赋予了我独立思考的能力。这让我在阅读灵修书籍时,从不寻求标准答案。也不急着获得答案。很多时候走着走着,答案就在路上,借由一朵花或一件事让人了茅塞顿开。
以前最喜欢趴着阅读,如今手肘支撑不了,就东倒西歪的左翻翻,右翻翻。
因为语感语境历史文化背景完全不同,读某类书总让我想到考试。那些文字表达总过分严肃拘谨不够洒脱,充满了教导,常让我发怵,读得慢且累。
一边翻过身趴着,一边歪着脖子想:都说大道至简,一定要这么莫测高深吗?
上帝就像老爹一样,敲敲我打盹的木脑壳:起来啦!出去吹吹晚风吧。
二
“我为什么只能从凝重和忧伤的故事中体验到美与欣喜。为什么对逝去的光阴有那么敏锐的意识?为什么对小调降调的音乐情有独钟?也许是我的成长经历,决定了一切。”
夜幕低垂时,心里一边回味着陈冲书里的这段话,一边开着电动轮椅出门倒垃圾,这是一天中唯一出门的时侯。
坐在轮椅上总是无法够着垃圾桶。幸好总有人肯帮忙。真诚的道谢,怀揣着感恩在小区广场扶着健身器械站一站,总会抬头看一看今夜有没有月亮和星星。
我也喜欢小调音乐。低沉中带着淡淡的一丝伤感,尤其是大提琴拉出的旋律。这是我成长经历的底色,似乎也是我信仰的调性。以前司琴时,我总会把大调降几调下来,音一高, 没有接受过声乐训练的弟兄姐妹就唱跑调。
有邻居过来找我聊家常。她的婆婆信教多年,信的看似非常虔诚,却是作天作地让三个儿女的家庭战争不断。以至于她丈夫一听到JDJ三个字就条件反射的愤怒厌恶。
我对一切的宗教狂热者都保持警惕尽量远离。
信仰首先要对付的是自己。重新认识自己。用另外一双眼睛从里面往外看,看得清楚才会有真实的悔改和谦卑。
真实的,才是立得稳的。
比如把我卡住的那本书,让我读得很辛苦,文字太硬,我的理解力跟不上,屡次想要放弃阅读,但还是想反复咀嚼读懂。嚼不动的时候我就会想念熊猫先生。以前我还可以求问他。如今我只能把这些问题,带到上帝的面前。
也真是奇妙啊。有天突然想起熊猫先生,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不就是把这本书活出来了吗?
瞬间那些艰涩的文字立体化为图像,让我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什么是字句叫人死,精义让人活。一下子豁然开朗的感觉,让我想蹦起来。
夜的灯下,整理读完的书,依依不舍道别,如同跟好友告别。以前喜欢买书存书,现在基本上都会流转出去,不再持有收藏。
年轻时总渴望拥有。现在开始懂得放手。
多年不见的老友,视频里哀叹说一直活得死气沉沉,她说一定要过来跟我住几天,买菜做饭都由她来。她就想知道我咋就活得精神奕奕?
啊?不会吧?啊?我咋没感觉呢?
晚上躺在床上细细打量里面的自己,我的生命热情回来了吗?
寂静中等了好一阵儿,听到一句肯定:是的。不知不觉中回来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