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信
图片来源 | 网络
01
自我受心和公益基金会伍松先生的激励,开始研究中国阅读史,进入水深之处,第一个问题是“阅读”一词之由来。
20世纪90年代,随着9年制义务教育的实施,“全民阅读”成为时尚,又有多少人仔细思考过“阅读”一词的内涵?
中国古代有“读”,《史记·孔子世家》:“读《易》,韦编三绝”;有诵,《孟子· 万章下》:“颂其诗、读其诗”;有“阅”,《管子》:“常以秋、岁末之季阅其民”。古代“诵”、“读”不大分,“诵”者“读”也,“读”者“诵”也,但其意皆为读书不会有争议。
“阅”却是观察、计数、考究之意。“阅”字从何时开始表征读书呢?根据我目前考证,较早出在唐刘禹锡《陋室铭》:“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那么“阅读”二字何时开始连用的呢?我查找甚久,在《辞海》、《词源》中都未找到答案,在目前出版的诸种研究中国阅读史的书籍中也没有看到。研究中国阅读史的书籍并未涉及“阅读”词源的探讨。
最后,我的好友、成都体育学院图书馆的尹红老师帮我查到“阅读”二字最早的出处(当然只是目前的考证),是在北宋曾紘《陶渊明集注》中。
02
曾紘是今江西抚州南丰人,宋徽宗宣和年间进士,文学评论家。他是陶渊明的粉丝,曾花大力气注陶诗。在其注《陶渊明集》卷十中曰:
余尝评陶公诗,语造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而中实敷腴,真诗人之冠冕也。平生酷爱此作,每以世无善本为恨,顷因阅《读山海经》诗,其间一篇云“形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疑上下文义不甚相贯,遂取《山海经》参校,经中有云:刑天兽名也,口中好衔干戚而舞,乃知此句是刑天舞干戚,故与下句“猛志固常在”意旨相应。
中国古代没有标点,因此在此文中“阅读”二字连用,是我们所发现的“阅读”一词最早的出处。但严格来说,仍然是以“阅”指代读书。
我个人推测,汉语“阅读”一词不见于中国古籍,大约是二十世纪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产物。
我们说自己“读一本书”,“诵一本书”何其自然,说“阅读一本书”总感觉生硬、正式。大约“阅读”一词不适用于个人,而适用于群体,比方说“开展阅读活动”就很通顺、流畅。
03
曾紘上段话今译如下:我评价陶渊明的诗,用语平淡而寓意深远,初读没有什么文采,但仔细审阅则越来越喜欢。陶公真不愧是诗歌界的泰山北斗!
我平时酷爱陶渊明诗,苦苦搜索,却一直没有找到好的版本。最近仔细研究其《读山海经诗》,其间一篇里面有这两句:“形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我读来读去,感觉上下文的意思并不连贯,于是读《山海经》与陶诗相对照。
读到《山海经·海外西经》里记载:刑天是一种兽,口中常衔干戚挥舞。读到此我恍然大悟,原来“形夭无千岁”一句被后人抄写错的,陶渊明先生的原文应该是“刑天舞干戚”无错,这样才能与下文“猛志固常在”文意相通。
曾紘反复读陶渊明《读山海经》诗之“形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感觉上下文意思不连贯。这些诗是陶渊明读《山海经》所写的的读后感,于是他找来《山海经》细读,发现《海外西经》所记刑天的事迹符合“猛志固常在”。
这正是我们今天流行的主题式阅读或研究性学习。因此我想“阅读”一词大约又偏重“深度阅读”、“研究性阅读”。
04
陶渊明《读山海经》共十三首,其中“形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是第十首中的两句。这首诗和刑天本无关系,陶渊明写的是精卫填海。原诗如下: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北海。
形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日,良辰讵可待!
诗中所说精卫填海事,见《山海经·北山经》,原文曰:
又北二百里,有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啄、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翻译成现代汉语是:再往北二百里,有一座山叫发鸠山,山上有许多柘树。山中有一种鸟,样子像乌鸦,头上有花纹,嘴巴是白色的,爪子是红色的,它的名字叫精卫。它的叫声就是自己名字的读音。
精卫鸟本来是炎帝的小女儿,名字叫女娃。女娃在东海游玩的时候,淹死在东海里,没有再返回家,就变成了精卫鸟,常常衔着西山的树枝和石子,要填塞东海。
05
曾紘改“形夭无千岁”为“刑天舞干戚”,其理由有二:第一,他觉得“形夭无千岁”,意思是精卫鸟溺水夭折,寿命不长,化鸟后衔木石填海,这是小女孩的心思,怎么能说“猛志固常在”呢?
他仔细读《山海经》,发现《海外西经》所记刑天的事迹符合“猛志固常在”。《山海经》原文曰: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今译如下:刑天与天帝争夺帝位,天帝把刑天的头砍掉,然后把他的头埋在了常羊山。没了头的刑天用乳头当作眼睛,用肚脐做嘴巴,一手持盾牌一手持大斧而舞。
刑天的确是大丈夫作为,确乎“猛志固常在”。
曾紘改陶诗的第二个理由:中国古文“形夭无千岁”和“刑天舞干戚”差别不大,于是他认为陶渊明原诗肯定是“刑天舞干戚”,之所以写成“形夭无千岁”,是被后人抄错,“五字皆讹,盖字画相近,无足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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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紘读书可谓独立思考,然而南宋词人周必大并不认可他的这一创见。
周必大也细读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篇》,发现每首诗写的是一件事。其第九首主要写夸父追日,则其第十首应该也是只写精卫填海一事。而且结合全诗,女娃因游东海溺水而死,化为精卫鸟填海不止,海平则危险不再,此志比起刑天来说丝毫不差。
北宋苏轼也是研究陶渊明的大家,在宋刊《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中,该句为“形夭无千岁”。
“刑天舞干戚”后来大行其道、固然由曾紘发起端,一统江河的功劳却是朱熹。老朱亲自出马为曾紘站台,江湖凤坡底定,“刑天舞干戚”如红日东出,“形夭无千岁”似神州陆沉。
期间偶然也有人为“形夭无千岁”正名,晚晴学者马星翼有言:“言精卫无千岁之形,而有千岁之志,不但与下句协,并与上二句相贯。旧本不误。”
周作人先生也评论此事说:“大约因为太巧合了,‘五字皆讹’,大有书房小学生所玩的菜字加一笔变成菊字的趣味,所以大家觉得好玩,不肯放弃,其实他的毛病即出在巧上……我还是赞成原本的无千岁。更改应该注曰疑当做云云,总不该奋笔直改如塾师之批课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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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追溯中国“阅读”一词的渊源而起的的波澜。对于今天的“阅读推广”来说,厘清“阅读”一词的渊源和含义自有其特别的意义,这个工作才刚刚开始,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盼望朋友们不吝赐教。
因着深究“阅读”一词的由来,我得以认识到陶诗“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所以被以讹传讹千年,与中国传统阅读以应试教育为目标、必须有标准答案之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标准答案犹如阳光普照,但没有独立思考,更谈不上创新。研究阅读史旁及“形夭无千岁”对我们来说有如千里伏线,正是其乐趣和价值所在。
我站在苏轼、周作人一边,支持“形夭无千岁”,但也佩服曾紘的主题式读书法。我认为他的问题在研究方法不重视实证、太过主观和武断,这是我们要尽力避免的。但其精神正是今天的阅读人应该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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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因为读这篇文章而产生困惑,原来对陶渊明这首诗的教学和应试信心满满,现在突然不知道怎么讲给学生;从认为自己知道,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那或许就是实践“阅读”之本意,诚如苏格拉底在《美诺篇》中所说:
如果去努力探索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而不是认为进行这种探索没有必要,因为我们绝不可能发现我们不知道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会变得更好,更勇敢,更积极。
参与中国阅读史的研究或许能让您变得更好、更勇敢、更积极。你的改变最后也会影响你的孩子和你的学生。因为真正的教育是以生命影响生命的教育。
最后,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苏轼在《中庸论》中也说:“夫诚者,何也?乐之之谓也。乐之则自信,故曰诚。”
乐之产生自信,乐之才能坚持到底,这是我对希望报名“中国阅读史研究课程”的朋友们的真诚建议。所以,读完这篇文章,你首先要考虑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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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参考资料:
1. 陶渊明诗句“刑天舞干戚”研究综述,作者杨斌,刊于《文教资料》2013年第16期;
2. 《山海经》 富强译注,作家出版社出版。
本文转发自“远川教育”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