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意大利萨勒诺。（布列松）
亲爱的女儿：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把连日以来高温下的暑气冲淡了许多。刚才不经意往窗外一瞧，发现紫薇开了今夏第一簇花。估计你下周末从夏校回来时，紫薇已经开得如火如荼了。
造物主多么奇妙啊，他创造的这个世界，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切井然有序，不慌不忙。无序和慌忙的只有人类自己，互相竞争，互相仇恨，互相投毒，互相厮杀。
算起来，你上夏校已经半月有余了。这半个月，我在慢慢适应空巢独居的生活。说实话，刚开始很难受，一个人飘来荡去，孤魂野鬼一样，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好像生活失去了重心，有点无法承受生命之轻。
某个周五晚上，我居然在沙发上从傍晚七点睡到凌晨三点，醒来后发现外面漆黑一片。再一看，后院的玻璃门没有关，前院的门也没有锁，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炼，我现在慢慢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摸索出了适合自己的生活节奏。说起来，每个人活到生命的最后都是孤独的，因为父母已经离世，伴侣可能也先走了，儿女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现在起必须要训练自己，学会如何独处。
这几天一直在想，从明年9月开始，这样的生活将是常态，因为你到时上大学了。我曾经低声下气、一脸媚笑地问你：小姐姐，到时妈妈和你申请同一所大学读书行不行？我保证平时不见面，周末才找你玩。
你睁大眼睛：妈，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我？我想和自己的朋友一起玩！
太伤自尊了！当年那个喜欢摸着妈妈“胖胖手”睡觉、央求妈妈“讲故事要讲两半，不要讲一半”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将要去远方追寻自己的梦想，不再粘妈妈了。
母女一场，母亲最后能做的不就是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携带着自己的生命基因和家庭烙印，渐行渐远，奔向自己的生活么？不必追，不必追。因为每个孩子是造物主射出的一枝箭，有自己的抛物线，而只是碰巧选择了母亲，让母亲成为暂时盛放TA生命的器皿。
我有点失落，同时又感到欣慰——你性格那么独立自主，处事那么从容不迫，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属于你自己的特质。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想让你成为一个内心柔软、对他人充满善意，同时又有主见、不虚荣的女孩，所以，在过去的17年，我对你品性的培养、内在天性的保护甚于对你外在成绩的关注。目前看来，你基本沿着这个方向成长。
你不是成绩全A的学生，也没有什么特别瞩目的课外活动，但是你有着稳定强大的内心，始终不疾不徐，沿着自己认定的方向前行；不和他人比较，活在自己构建的圆融自洽的世界里；对事物有自己的思考和看法，不随波逐流。
在某种程度上，你甚至比我看到的很多成年人强太多了。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
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世界会有很多不确定性，你注定会遇到许多前所未有的挑战。当生活的风浪袭过来时，请做到“江流石不转”，在惊涛骇浪中把自己打磨得更加坚韧圆融，不致被击碎。
你上夏校这段日子，我们有时会视频讨论下半年申请大学的事。你告诉我，妈妈，我不想去那种很卷的学校，因为卷是没有意义的。我想去一个气氛比较轻松的学校，这样就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画画、旅行、看日本动漫什么的。
好吧，就依你的意。作为母亲，我会给你提供参考建议，但不会强迫你做任何自己不喜欢的选择。因为，我们是彼此独立的两个人，必须要互相尊重。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你要对自己每一个选择的结果负责。
如你所言，内卷没有任何意义，它只会消耗“卷心菜”们内在的激情，最后把本来很有趣的事情变成乏味无聊的恶性竞争。而且，卷来卷去，大部分人最后也不过是普通的芸芸众生。即便考上名校，顶着炫目的光环，最后可能会多挣点钱，社会地位高点，但是倘若没有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和生命价值，也一样感到虚空，毫无幸福可言。
你记得妈妈采访过的杜聪叔叔吗？他毕业于哥大和哈佛，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华尔街一家银行的副总裁了。照片在大堂里高高挂着，年薪惊人，生活奢华。众人艳羡不已，可是他本人却感到十分空虚。直到开始帮助河南的艾滋孤儿、成为三万个艾滋孤儿的“杜爸爸”后，才找到了人生意义。
好玩的是，曾经生活奢华的他，如今为了省钱，裤子破了都不愿意买条新的，缝补后又穿上了。
人生的意义真的不在于上名校、挣大钱、出大名，而在于你是否找到了自己活在这个世界的价值。财富、地位、名声，这些不过是人类自己设立的游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它是没有终极意义和永恒价值的。
年轻时，我虽然自诩性格淡泊，但是偶尔也会焦虑。比如看到同龄人取得了瞩目的成就，免不了会嫉妒、焦灼和懊恼，觉得自己被甩在了后面。三十多岁后才渐渐明白，神对我们每个人的带领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跑道。只要以自己感到舒服的步伐和节奏行进就好，没必要和别人比。
6月底，我带你去波士顿附近访校。回来的路上，由于天黑欲雨，我有点焦灼，以85英里的时速，在超车道上飙车，超过一辆又一辆。后来我发现，不管我开多快，总有超不完的车。如果以超车为开车目的的话，最后只会把自己累惨。
于是，我乖乖地从超车道回到了普通车道，不紧不慢地开着。心舒展了，眼目还可以欣赏“乌云压城城欲摧”的天地之壮美，感觉好多了。
同理，如果一个人的人生目标仅是挣钱和当官，那么，身边永远有需要超的“车”，导致自己像逐日的夸父一样，停不下来，最后累死在途中。
而且，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时区。别人20岁时就可以成就的事情，你可能要40岁才能完成，甚至一辈子都完成不了。That’s ok。因为每个人自身的能力及所处的环境都不同，顺势而为就是了。
我三十多岁的时候，看到韩寒、蒋方舟这些比我小的青年才俊在写作上大放异彩，感慨自己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出书，只能制造新闻易碎品。可是十多年后，我竟然出版了五本书。这是我一开始怎么也想不到的。当然，我并没有因为写作而致富出名，但是活在这个毛躁的世界，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若干年后，没准我去搞乡村教育，或者全球旅行，或者成为一个摄影师，who knows? 在自己的时区内，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和节奏，听从来自隐秘之处的召唤，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还想告诉你的是，神给每个人不同的恩赐，每个人只要用足它，生命已然丰盛。千万不要拿自己的短板和长板对比，那是一种没有智慧的表现。
你就读的高中是新泽西的好学区，来自亚裔家庭的学霸很多。你有时会感慨：妈妈，我们学校的聪明孩子太多了，他们修7门AP课（大学课程）还有时间踢球、玩乐器，而我修三门就累惨了。你甚至因此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偶尔有点沮丧。
亲爱的孩子，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画画那么有灵气，中文那么好，性格那么温和纯良，神已经给你很多恩赐了，你当自足。况且，聪明和智慧是两码事，前者主要指智商，那多半是遗传的，因人而异，不必艳羡。很遗憾，你爸妈本身就不是学霸，所以你成为学霸的几率相对较低。对于我们基因遗传所造成的后果，深表歉意。哈哈！
但是，聪明并不意味着有智慧，智慧是对世界本质和造物主的认识，它可比聪明高级多了。当年神问所罗门要什么，他单单要智慧，而不是聪明。聪明用得合宜，才能成为别人的祝福，否则可能祸害他人。而智慧永远是美好的，它可以造就自己，祝福他人。
这个世界高智商的人多去了，比如希特勒，在发动二战之前，曾是个画家，对艺术深感兴趣，颇有几分艺术天赋；比如隋炀帝，除了会当皇帝，诗词写得相当不错，是隋唐两代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他的“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雄浑大气，后来唐朝诗人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似乎可以看到隋炀帝诗文的影子。
可惜，因为没有对造物主的敬畏和对他所造生命的怜悯，他们聪明有余，智慧不足。最后，前者把世界卷入“二战”之中，生灵涂炭；后者生活穷奢极欲，横征暴敛，大兴土木，造成“天下死于役”的惨象。他们的高智商并没有给人类带来福祉，反而造成苦难。
所以，不要羡慕聪明的人，要羡慕有智慧的人。
当然，能否成事还有时运的因素。圣经说，“日光之下，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资财；灵巧的未必得喜悦。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
我想起了作家史铁生《我与地坛》一文中提到的长跑健将，李燕琨。他每次到地坛练长跑，史铁生就给他计时。从1974年到1978年，他每年都参加环城赛。环城赛的成绩排名会张榜公布，但李燕琨的名字从来没有登上过榜单。
史铁生用寥寥数笔记下了长跑家朋友数年参跑的情形：“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
看吧，这就是运气。可是你能说他不是个成功者吗？在我看来，他是最大的成功者，因为他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因为不被世俗承认就放弃。
世界上的规则都是人制定出来的。很多时候，人类或二或恶，制定出来的规则自然不是二，就是恶，或者既二又恶。所以，不要follow这个世界的规则，而要承受从上面而来的，因为它是清洁和公义的。
包括申请大学的种种规则，也是人制定出来的。什么要证明学术研究能力，课外活动要丰富，要体现领导力，服务社区云云，没有什么具体标准，全凭招生官的个人喜恶。实际上，这些只是表面规则，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往往是暗规则，比如肤色，父母是否为校友，是否在院长名单上，是否是家里第一代大学生，等等。
去年，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的是美国德州一个很优秀的女生，不管是成绩还是课外活动、科研能力，都非常出彩，可是最后所有申请的名校都拒了它，只好去了一所普通大学。
看，美国申请大学这么莫名其妙，让人不明就里。除了自身实力，还有很多运气的成分在里头。“人心筹算自己的道路，惟耶和华指引人的脚步。”凡事尽你所能，然后自然接受结果。That’s it。
想着下周六你就回家了，我的内心充满欢欣。我再也不唠叨做饭的麻烦了。我们朝夕相处的时光只剩下一年了，所以要彼此珍惜。
想告诉你的是，趁你不在家，我把你买的奶茶偷偷喝光了，到时千万不要生气喔。嘻嘻。
2022年7月25日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