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8。任公论人类社会进步之大势也明矣。先是袭南海春秋三世说,“治天下者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后改说,“凡人群进化之阶级皆有一定。其第一级则人人皆栖息于一小群之中,人人皆自由,无有上下尊卑之别者也,亦名为野蛮自由时代。其第二级因与他群竞争,不得不举群中之有智勇者以为临时酋长。于是所谓领袖团体者出,以指挥其群。久之遂成为贵族封建之制度者也,亦名为贵族帝政时代。其第三级则竞争日烈,兼并盛行,久之遂将贵族封建一切削平,而成为郡县一统者也,名为君权极盛时代。其第四级则主权既定之后,人群秩序已巩固,君主日以专制,人民日以开明,于是全群之人共起而执回政权,名为文明自由时代。此数种时代,无论何国何族,皆循一定之天则而递进者也。”“而以吾中国史观之,则自黄帝以前为第一级野蛮自由时代,自黄帝至秦始皇为第二级贵族帝政时代,自秦始皇至乾隆为第三级君权极盛时代,而自今已往,则将入于第四级文明自由时代者也。”
749。任公力倡自由而痛诋专制。“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无往而不适用者也。”政治自由之根本在民主。“国政者何?民自由其事也。”考诸国史,“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为国民者当视专制政体为大众之公敌。”中国之所以贫弱而不敌西方列强,莫不因专制致之。专制易生暴政,自不待言,即为仁政,也违民主潮流。“夫出吾仁以仁人者,虽非侵人自由,而待仁于人者,则是放弃自由也。仁焉者多,则待仁于人者亦必多,其弊可以使人格日趋于卑下。若是乎仁政者非政体之至焉者也。”至此,任公已非儒家思想可以范围者也。任公之痛诋专制,实因专制摧残人性,易之以奴性,奴隶之国何以敌民主之国?“其能受阉官差役之婪索一钱而安之者,必其能受外国之割一省而亦能安之者也;其能奴颜卑膝乞怜于权贵之间者,必能悬顺民之旂箪食壶浆以迎他族之师者也。”
750。任公进而再论自由与仁政之同异,其言至为精辟,寥寥数言即点出了儒家之大弊。其言曰:“中国先哲言仁政,泰西近儒倡自由。此两者其形质同而精神迥异,其精神异而正鹄仍同者,何也?仁政必言保民,必言牧民。牧之保之云者,其权无限也,故言仁政者,只能论其当如是,而无术以使之必如是。虽以孔孟之至圣大贤,晓音瘏口以道之,而不能禁二千年来暴君贼臣之继出踵起,鱼肉我民,何也?治人者有权,而治于人者无权。其施仁也,常有鞭长莫及、有名无实之忧,且不移时而熄焉;其行暴也,则穷凶极恶,无从限制,流恶及于全国,亘百年而未有艾也。圣君贤相,既已千载不一遇,故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若夫贵自由,定权限者,一国之事,其责任不专在一二人。分功而事易举。其有善政,莫不遍及。欲行暴者,随时随事,皆有所牵制。非惟不敢,抑亦不能,以故一治而不复乱也。”任公此言提出了解决历史周期律之有效办法,真空前未有之至论也。虽然如此,仁政与自由并非悖反,实可结合,故中西政治思想并非敌人也。
751。西方也曾有黑暗专制时代,何以竟能早于中国迈入自由民主时代?任公认为,因其有贵族阶级也。“贵族政治者,虽为平民政治之蟊贼,然亦君主政治之悍敌也。试征诸西史,国民会议会之制度殆无不由贵族起。”盖政治之进步,起于权利竞争。“凡政治之发达,莫不由多数者与少数者之争而胜之。贵族之对于平民,固少数也。其对于君主,则多数也。故贵族能裁抑君主而要求得相当之权利,于是国宪之根本,即以粗立。后此平民亦能以之为型,以之为楯。以彼之裁抑君主之术还裁抑之,而又得相当之权利。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一也。君主一人耳,既用愚民之术,自尊曰圣曰神,则人民每不敢妄生异想。驯至视其专制为天赋之权利。若贵族之专制也,则以少数之芸芸者与多数之芸芸者相形见绌,自能触其恶感,起一吾何畏彼之思想。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二也。一尊之下既有两派,则畴昔君主与贵族相结以虐平民者,忽然亦可与平民相结以弱贵族。而君主专制之极,则贵族平民又可相结以同裁抑君主。三者相牵制、相监督,而莫得或自恣。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三也。”以此观今日中产阶级之历史地位,或可当昔日西欧之贵族耶?
752。钱穆反对中国自秦以后为君主专制制度,且以为中国人历来不乏自由、平等之权。其理由主要是,中国多数朝代有相权制约君权,并有台谏监察制度以匡为政阙失。任公其实早就驳斥了类似观点。任公曰:“谓其不平等耶,今岁荜门一酸儒,来岁可以金马玉堂矣。今日市门一驵侩,明日可以拖青纡紫矣。彼其受政府之朘削,官吏之笞辱也,不曰吾将以何术以相捍御,而曰吾将归而攻八股,吾将书而买彩票,苟幸而获中,则今日人之所以朘削人、笞辱人者,我旋可以还以朘削人、笞辱人也。谓其不自由耶,吾欲为游手,政府不问也。吾欲为盗贼,政府不问也。吾欲为饿殍,政府不问也。听吾自生自灭于大磈之上,而吾又谁怨而谁敌也。于是乎虽有千百卢梭,千百孟德斯鸠,而所以震撼我国民,开拓我国民之道,亦不得不穷。何以故?彼有形之专制而此无形之专制故,彼直接之专制而此间接之专制故。专制政体进化之极,其结果之盛大壮实而颠扑不破乃至若是。”
753。任公虽倡民权,然终非一民主主义者,故前重君主立宪,后重开明专制。其重君宪之理由与南海类同,要不离民智未开,欲速不达。其主开明专制,实受帝国主义勃兴之刺激。故曰:“案天道循环,岂不然哉!无论为生计为政治,其胚胎时代必极放任,其前进进代必极干涉,其育成时代又极放任。由放任而复干涉,再由干涉而复为放任,若螺旋焉,若波纹焉。若此者不知几何次矣。及前世纪之末,物质文明发达之既极,地球上数十民族短兵相接,于是帝国主义大起,约翰弥勒、斯宾塞诸贤之言无复过问矣。乃至以最爱自由之美国,亦不得不骤改其方针,集权中央,扩张政府之权力以竞于外,而他国何论焉。”当此时代,“深察祖国之大患,莫痛乎有部民资格而无国民资格。以视欧洲名国承希腊、罗马政治之团结,极中古近古政家之干涉者,其受病根源大有所异。故我国今日所最缺点而急需者在有机之一统与有力之秩序,而自由平等,直其次耳。何也?必先铸部民使成国民,然后国民之幸福乃可得言也。”任公于是反思其共和梦,“吾今读伯(伯伦智理)、波(波仑哈克)两博士之所论,不禁冷水浇背,一旦尽失其所据,皇然不知何途之从而可也。如两博士所述共和国民应有之资格,我同胞虽一不具。且历史上遗传性习适与成反比例。此吾党所不能为讳者也。今吾强欲行之,无论其行者不至也,即至矣,吾将学法兰西乎?吾将学南美诸国乎?彼历史之告我者抑何其森严而可畏也。”“呜呼!共和共和,吾爱汝也,然不如其爱祖国。吾爱汝也,然不如其爱自由。”“吾与汝长别矣。”“吾自美国来而梦俄罗斯者也。”任公此论,与南海之倡国权同调。衡诸当时历史,中国近代政治转型需完成两大任务:一,建立民族国家;二,建立民主国家。两者相互依存,岂可割裂?任公前此以为自由民主可致富强,今则以为民主致弱,而不能外御强敌,何以反复如此?当然,同时完成两大任务难度甚大,但舍弃后者而只顾前者,前者完成又有何益?更何况,舍民权而固国权,国权何以能固?再者,任公不知帝国主义之兴起不过一短暂现象,终不免旋生旋灭也。政治思想家若囿于暂时之现象,不免太过权变,而不能深入前瞻矣。
754。光绪三十一年,任公撰《开明专制》一文,述其渐进改良主张。“专制者非必限于一人而已。或一人,或两人以上纯立于制者之地位而超然不为被制者,皆谓之专制。”专制又分为完全专制与不完全专制两种,且又以立制之精神分明“开明”与“野蛮”两种。任公曰:“国家所贵于有制者,以其内之可以调和竞争,外之可以助长竞争也。二者实相因为用。故可以一贯之,而命之曰国家立制之精神。其所发表之形式遵此精神者谓之良,其所发表之形式反此精神者谓之不良。更申言之,则其立制之精神在正定各个人之自由范围,使有所限而仍使之各绰绰然有自由竞争余地,而不妨害其正当的竞争者,良也。抑或虽其妨害其正当的竞争,几夺其自由之大部分,乃至全部分,而其立制之精神乃出于国家自卫,万不容已,则亦良也。如是者谓之良,反是者谓之不良。于专制国家有然,于非专制国家亦有然。”“凡专制者以能专制之主体的利益为标准,谓之野蛮专制;以所专制之客体的利益为标准,谓之开明专制。”盖任公认为,光绪三十一年之时,不只革命不可行,君宪亦不可行,当行者唯有开明专制也。此论可谓大谬不然。既然立制精神的标准操诸专制者,而不待人民聚议,则何者为良,何者不良,不全由君主说了算吗?从理论上讲,任公之谬在于将自由与秩序完全对立,不知秩序不仅可以产生于专制,亦可产生于自由。民约论之旨,即在如何通过自由产生秩序,而此秩序又能保障人民之自由也。若依任公所言,标准操于君主,有何种力量保障人民之自由?有何种力量促使专制之开明性,进而君宪,进而民主共和?又以事实言之,光绪乃一被幽囚之君主,而非有雄才大略导民于进步之君主,当时国中亦无足以辅佐君主力推开明专制之能臣,则开明专制之主体何来?今世有所谓新权威主义学派,其病与“开明专制”论略同。言此复下一按语,当人民普遍要求民主之时,所谓权威,从何而来?若非民授,难道自命?
755。光绪三十二年,清廷颁预备立宪诏书,随后几年任公遂力倡君宪说。任公于前一年撰《开明专制》一文时尚以民智未开为据,今则又撰文力斥民智未开说,其反复如此,难怪引得世人讥讽。
756。民国成立后,任公又反悔昔年之倡君宪。任公曰:“今之皇室乃饮鸩以求速死,甘自取灭亡而更贻我中国之难题。”任公实有恨铁不成钢之叹,以为清朝之灭亡理所当然。“十年来之中国若支破屋于淖泽之上,非大乱后不能大治。此五尺童子所能知也。武汉事起,举国云集响应。此实应时势之要求,冥契乎全国人民心理所同然。是故声气所感,不期而洽乎中外也。”清廷虽如烂泥之不可圬,然则大乱后果能大治乎?任公卒于民国十八年,十八年间,可谓大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