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6。满洲以异族入主中国,若能融汉共治,何尝不能得汉人拥护?然终满清一代,专制日盛,且以贱视汉人为国策,可谓愚蠢。愚蠢生于恐惧,犹恐汉人势起以代满也。虽然,当君强国盛,专制横暴之时,汉人不能不雌伏也。然当西人入侵中土,满清竟一败再败,汉人之民族主义复乃大张。以传统眼光视之,形势已发展至“彼可取而代之”之地步也。
777。汉人并非未给满清留下足够改革时间。中国之革命发轫于甲午之后,盛于庚子而成于辛亥。既发轫于甲午之后,可知汉人已留给满清五十五年改革时间。而五十五年后,其结果仍是中国败于东洋之蕞名小邦。如此外强中干之政权,实已无存在之必要。故孙中山首倡革命大义,应者日多。从甲午战败至民国成立,期间不过十五六年,专制政权之灭亡何其速也!
778。没有人是天生的革命家,孙中山也不例外。盖因所有的革命皆被逼所致,专制政权的掘墓人,实为专制者自己。故革命不是应不应该有的问题,而是如何可以避免的问题。中山虽为革命先觉,自言“予自乙酉中法战后始有志于革命”,然也曾对体制内改革寄于希望,故至甲午开战之时犹上书李鸿章建言变法大计。然计不见用,中山遂绝望,旋即成立兴中会,欲以革命行动推翻满清也。
779。中山虽倡革命,然甲辰以前,附义者少,盖人心多偏于渐进改革也。然进步势力既生改革、革命两派,两派遂起竞争。令人常以“赛跑”喻改革与革命之关系,可谓精妙准确。当时之改革派为以康梁为代表的君宪派,然戊戌维新不过百余日而归失败,康梁因此流亡海外。此后朝廷迫于革命派之压力虽也有考察各国宪改,预备立宪,宣布宪法大纲,创立资政院,设立内阁等种种维新举动,然多敷衍搪塞,名至而实不与,以至于改革派主张日渐不能动人,而革命思想渐成巨澜矣。虽然如此,不可谓改革派幼稚而革命派高明也。若朝廷真能诚意立宪,未必没有成功之可能。操大权于上者不能真立宪,又岂能让改革派承担失败责任?
780。中国现代之革命,首先是排满之民族革命,其次方为民主共和革命。辛亥前之革命又为两期,同盟会成立之前为第一期,同盟会成立之后为第二期。
781。同盟会成立前之革命者以邹容较著名。邹容病死于狱中时方二十一岁,入狱前草《革命军》行世。《革命军》文辞显白晓畅,生气淋漓,虽不免有诛杀满清皇帝、驱除或诛杀满人等过激言辞,然其对革命之宗旨、类别、革命后之立国纲领等皆有较为成熟之见解,堪称少年英豪者也。邹容所立革命宗旨为:“扫除数千年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惨残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则有起死回生,还命返魄,出十八层地狱,升三十三天堂,郁郁勃勃,莽莽苍苍,至尊极高,独一无二,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革命。”又革命有野蛮与文明两种。“野蛮之革命有破坏、无建设。横暴恣睢,适足以造成恐怖之时代。如庚子之义和团,意大利之加波拿里,为国民增祸乱。文明之革命有破坏、有建设,为建设而破坏,为国民讲自由平等独立自主之一切权利,为国民增幸福。”立国纲领凡六,其要为定国名为“中华共和国”,“中华共和国”乃一自由、独立国家,与世界各国平等相处,国家之宪法、法律、制度或移植美国,或参照美国而略事修改。
782。同盟会成立后,以《民报》为机关报。《民报》所载之政论,以“六大主义”为宗旨:一,颠覆满清专制政府; 二,创建共和国家;三,维护世界和平;四,土地国有;五,中日国民联合;六,要求列强承认。其旨实本于中山之三民主义思想,而增加外交原则也。略可提及者有土地国有、中日联合、要求列强承认三项。土地国有为民生主义之重要内容,问题之提出盖因受社会主义运动影响,故曰:“近世文明国家所病者,非政治的阶级而经济的阶级也,于是而发生社会主义。其学说虽繁,而皆以平经济的阶级为主。其言大别,则分共产主义与集产主义,而土地国有又集产主义之一部也。世界惟民权立宪国可行集产主义……然一切集产主义按以今兹吾国强度犹有未能行者,惟土地国有则三代井田之制已见其规模,以吾择昔所固有者行之于改革政治之时代,必所不难。”盖国民党在同盟会时期已具左派性质。虽然如此,民国成立后至国民党一九四九年败退大陆前,土地制度未曾改革也,又岂能言“不难”?为何主张中日国民联合?因其时日人对中国之态度分为“侵掠”、“吸收”两派,两派均对中国不利。“吾人所谓两国国民之结合,则为两方之交谊。为中国者讲求实力以保其对等之资格,使交际间自无所屈辱。而日本亦当泯厥雄心,推诚相与。”此论近于单相思,考诸此后史实可知也。同盟会此项主张,或与日人资助同盟会之历史有关?至于要求列强承认,则同盟会首先承诺尊重国际法。“旧政府虽倾覆,而其外交所订之条约,则当承认于新政府而不失其效力,新政府当继续其债务及其一切义务。”对于弱小的革命党而言,此举乃不得不为之也。
783。同盟会中,虽文士不少,如胡汉民、汪兆铭、陈天华、朱执信、章炳麟(太炎)均曾先后担任《民报》主笔,然思想真能成一系统者,唯章太炎与孙中山两人而已。以今日之眼光检视,则太炎之思想杂乱而自相矛盾处多,且多引申中华旧典,略不知西学义理;中山之思想虽也采古典,毕竟以西学为核,然其对西方政治思想之认识,亦多有不到位处。考究其实,章、孙思想虽大同,也大异,其不能终生合作,盖亦明矣。不论是非对错,仅论其对西方政治思想之理解,章、孙又不及梁、严矣。
784。太炎对革命之最大贡献在高扬民族主义理论大旗。太炎本为小学大师,其论证民族主义之方法要不离引经据典,而又杂以私意,并兼采西方学说。太炎赞成王船山之种族论,认为民族之划分应“以多数之同一血统者为主体”,以史载之种性为衡断。“民兽之辩,亦居可见矣。不以形,不以言,不以地,不以位,不以号令。种姓非文,九逴不曰人。种姓文,虽以罪辜磔亦人。”儒者之夷夏论本重文化而轻种族,太炎反是,反证文化因种姓之不同而生,故种姓大于文化。太炎曰:“察中国自汉以上,视蛮闽貉狄诸族不比于人,故夷狄无称人例。”“春秋有贬诸夏以同夷狄者,未有进夷狄以同诸夏者。杞用夷礼则示贬爵文之文。若如斯义,满洲岂有可进之律。正使首冠翎领、爵号巴图鲁者,当退黜与夷狄等耳。”世人皆以革命党称同盟会,太炎独不以为然。他认为,“改正朔,易服色,异官号,变旗帜”可谓革命,而同盟会所鼓呼者则为“光复”。“光复中国之种族也,光复中国之州郡也,光复中国之政权也。”以此之故,太炎亲自发起之革命组织名曰“光复会”。而民国成立前后,光复会中人物,实多被排挤出革命之局也。
785。康梁反对革命,一则以为满洲已与汉人同化,故种族革命不必要;二则以为变法为进步之道,而革命难免为召乱之道。太炎分别予以驳斥,其中难免有偏激而不切情之处。
786。太炎并非一味反对同化,但认为应以汉族为主同化少数民族。“所以容异族之同化者,以其主权在我而足以翕受彼也。滿洲之同化非以受我抚治而得之,乃以陵轹顛覆我而得之。”“是故排满州者,排其皇室也,排其官吏也,排其士卒也。若夫列为编民,相从耕牧,是满人者则岂欲刃其腹哉!”故太炎之民族主义也受西方民族独立运动影响,因言:“民族主义者与政治相系而成名,非脱离政治之外别有所谓民族主义者。”中国之民族革命,第一步是成立以汉族为主体的民族国家。民族国家成立后,异族入侵则反抗、歼灭,异族归附自当纳之。细究之,太炎之民族主义又与西方之民族主义不同,盖西方民族主义主张国家为单一民族之共同体也。犹有进者,太炎又认为只光复中国之汉族政权还不够。“其他之弱民族有被征服于他之强民族而盗窃其政柄,奴虏其人民者,苟有余力,必当一匡而恢复之……欲圆满民族主义者,则当推我赤心,救彼同病,令得处于完全独立之地。”以是观之,太炎之民族主义,起于违仁,终于行仁也。
787。太炎并非全在理论上反对君宪,其要在事实上判断清廷既无立宪之决心,亦无立宪之能力,故革命实乃形势发展之必然。而对形势之判断,改革派与革命派当然可以不同。康南海以民智未开,民俗愚昧,径直革命实为召乱之道为由反对革命,太炎之驳论可谓别开生面。太炎认为,民智、民俗之低弱,人民奴隶性格之形成是异族专制统治的结果,而不能成为反对革命的原因。非但如此,革命反倒是开启民智的最佳途径。故曰:“人心之智慧自竞争而后发生。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他事以开之,而但恃革命以开之。”“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黄之猛剂,而实补泻兼备之良药。”考太炎革命经历,与中山相比,实为革命队伍中之反革命(有限革命派),但上述言论,无疑是将革命过于理想化了。衡诸民国史,内乱从未止息,而外患遂乘机以行,南海之忧纯属杞忧乎?革命实为“补泻兼备之良药”乎?革命初期虽有助于启蒙,其中后期亦将压倒启蒙乎?李泽厚先生为此提出革命与启蒙的“双重变奏”,难道不是此后历史发展的高度概括?另,革命可助启蒙,君宪就不能启蒙?议会不是最好的启蒙学校吗?
788。太炎虽为“中华民国”国名之拟定者,然其民权思想多不合世界潮流。盖太炎虽主共和,然极端反对代议制政府也。其反对代议制之理由有三:一,代议制为变相封建制。“代议政体非能伸民权,而适堙郁之。盖政府与齐民才有二阶级耳,横置议士于其间,即分为三。政府诚多一牵掣者,齐民亦多一抑制者。代议制者,封建之变形耳。”盖太炎以为议员皆为“废官豪民”,不能为民办事,反为压迫阶级。太炎又证议会早行于中国封建社会,至秦而后亡,此又堪称附会矣。二,中国幅员辽阔,人民太多,不能行代议。若议员数千,则无法议事。若议员数百,则当选者必多为“土豪”,“名曰国会,实为奸府”。三,议员不能代表民意。“庶事多端,或中或否,民不能豫揣而授其意于选人。还人一朝登王路,坐而论道,惟以发抒党见为期,不以发抒民意为期。乃及工商诸政,则未有不徇私自环者。”太炎上述观点,可谓既不知古,亦不知洋。要言之,一国初行代议时,难免生种种乱象,然政治之进化何能拔苗助长?政府需要进化,独议会不能进化乎?遍览西方诸国,有能舍代议而独行民主者乎?
789。既不用代议制,则以何制代之?太炎遂倡四权分立。所谓四权,行政、立法、司法外,复立教育一权。“学校者使人知识精明,长官与总统敌体,所以使民智发越,毋枉执事也。”此议似本于黄梨洲,然又逊于梨洲,盖梨洲之学校实略同于议会,太炎之学校不过教育之机关也。但既为民国,民意如何发抒?太炎既主民得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之自由,复以为“有外交宣战诸急务,临时得遣人与政府抗议,率县一人。议既定,政府毋得自擅,所以急祸难也。”此论又可谓迂也,一国之交战权若不付之元首,如何应敌?
790。然太炎实为同盟会中黜人治而重法治之人物,而其法治思想实托胎于中国之法家,故不惜扬商韩也。盖太炎认为,无论专制还是共和,非行法治不能治天下。“凡政恶武断。武断与非武断者,则听法、尚贤为之分。诚听法,虽专任与武断奚比?诚尚贤,虽任众与武断奚分?远西之为政者,分争辩讼,不以非法黜民命;隶官行政,不以非法免吏职。其言听法,近之也。”太炎既黜人治,复斥德治。“洛闽诸儒(程朱)制言以劝行己,其本不为长民。故其语有廉棱而亦时时轶出。夫法家者,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与行己者绝异。”法家思想,若去其尊君、重势、用术之毒素,独留任法一旨,实与西人之法治思想相近,即“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也。中国历代儒家,均走不出人治之藩篱,故倡德治、仁政,而德治、仁政终不能得。太炎之主任法,虽袭自法家旧说,然既主共和政体,此法已非彼法,故貌似守旧,实乃维新。又,太炎虽倡法治,但并非排斥道德,只是认为当以法治为体,以道德为用而已。如此则两相得宜,不舍中道也。
791。太炎之政治哲学,本于个人主义。但太炎一生,衷情于佛、道,又因受当时世界兴起之无政府主义影响,故其哲学又终于无政府主义。太炎诚为革命家,然革命之后当有所建设。太炎独不知无政府主义实非建构主义,故其革命学说与政治哲学存在根本矛盾也。
792。太炎之个人主义,与西方自由主义之说非有太大不同。太炎曰:“盖人者,委蜕遗形,倏然裸胸而出,要为生气所流,机械所制。非为世界而生,非为社会而生,非为国家而生,非互为他人而生。必有所负于彼者,而后有所偿于彼者。若其可以无负,即不必有偿矣。然则人伦相处,以无害为其界限,过此以往,则钜人长德所为,不得责人以必应为此。”“有害于己,无害于人者,不得诃问之;有益于己,无益于人者,不得诃问之;有害于人者,然后得诃问之。此为齐物。”在一个压抑人性发抒的社会,力倡个人主义自是理所当然,然个人主义若发展至不知节制地步,则又大谬。太炎本个人主义思想,遂置公理、天理于不顾,认为“天理之束缚人甚于法律,而公理之束缚人又几甚于天理矣。”如此,则过犹不及。因既为公理、天理,必出于多数人之共识,近于不成文之契约,乃人人当共守之。人虽生而自由,然人一降生,即处于社会之中,故不能不守社会规范,不能不为社会、国家尽责任。否则,契约国家无以成立,族群又何以自卫?
793。本于极端个人主义,太炎对国家的看法则未免太过消极。在他看来,国家无自性,非神圣,甚至不当设。“凡云自性,惟不可分析、绝无变异之物有之。众相组合,即各各有其自性,非于此组合上别有自性。”“国家既为人民所组合,故各各人民暂得说为实有,而国家则无实有之可言……要之,个体为真,团体为幻,一切皆然,其例不可以偻指数也。”易言之,国家并非一有机之人格体也。“众力集成之事,直无一可宝贵者……彼国家之事业,亦奚以异是耶?尸之元首则颇,归之团体则妄,若还致于各各人民间,则无过家人鄙事而已。于此而视为神圣,则不异于事火咒龙也。”国家既无自性,又非神圣,则国家可以不设。既如此,同盟会搞共和革命为何?太炎认为,共和不过略胜于专制,但究非理想政治,故不必珍视。考其故,太炎认为选举政治会导致贿赂盛行。话说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就真不要国家了?太炎却又下一转语:国无自性但可以爱,国非神圣但可以救,国不当设但不可无。其理由不外人不能摆脱虚妄之心,故只能承认此虚妄心;弱国人民为求自保,则需爱国,等等。要言之,太炎不得不承认政府为一不得已之恶物。但若依上述议论大旨,国家又何尝能够建立?
794。从现实角度论,人类固需政府,但从理想角度论,太炎实主无政府主义,故其有“五无”之说:无政府、无聚落、无人类(断我见)、无众生、无世界。其说本于释老,其旨与康南海之《大同论》略似,而其辞之激烈或有过之。要之,虽含共产主义理想,而已非共产主义所能范围。且举其无政府言论之一端以证之:“凡兹种族相争, 皆以有政府,使其隔闵。假令政权堕尽,则犬马异类,人犹驯狎而优容之,何有于人类?抑非专泯种族之急而已。有钱币在,则争夺生而阶级起。于是以共产为生,则贸易可断,而钱币必沈诸大壑矣。有军器在,则人将藉是以为杀掠之资,于是熔解铳炮,椎毁刀剑,虽未足以绝争心,而争具则自此失矣。其他牝牡相交,父子相系,是虽人道之常,然有所昵爱则妒生,有所摄受则争起。于是夫妇居室、亲族相依之事,必一切废绝之,使人民交相涉入,则庶或无所间介矣。”
795。太炎论现实则激烈痛切,论理想又超然绝尘,其间矛盾何解?萧公权对此有一精妙评论,故抄之于下:“盖章氏之政治思想乃一深切沉痛而微妙之抗议也。抗议异族之压迫,于是昌言种族革命。抗议苛政之食人,于是昌言五无四惑。其他一切解放个人,鼓吹平等,讥弹风俗,诋斥人类之议论,殆莫不含有抗议之意味。虽多出以典雅之词,而究其意旨所趋,激烈或有过于鲍敬言、李卓吾、谭复生者……吾人如谓章氏为中国最悲观之政治思想家,殆无大误。明乎此,则‘五无论’与《大同书》之根本异趣,不难察见。康氏入世界观众苦,故欲破‘九界’。然‘九界’既除,则人类至乐。‘安乐既极,惟思长生。’是大同之理想,以悲观为起点,而以乐观为归宿。章氏认世界为虚幻,故欲实现‘五无’。虽信‘五无’之先,必须复‘九界’之仇,立‘四制’之政。此不过初级苟且法,补苴衅隙之方。若非绝灭人道,不足以拯世界之沉浊。故章氏之政治哲学,一致悲观而终于消极。吾人如谓《大同书》为享乐主义之乌托邦,则当命‘五无论’为失望自杀之虚无主义矣。”言及此,或又当追问之,“失望自杀之虚无主义”者可称之为政治思想家乎?抗议、虚无谁人不会,然解构之后终须建构,政治思想家可不担建构之责乎?要言之,太炎以国学大师而成革命党中思想巨擎,本属身份错置。太炎之学问,以传统为主,欲凭传统经史训诂之学开共和民主新运,倒底力有不逮。以此论之,太炎之悲剧实为中国传统思想悲剧之反射,太炎力图破壁而出,最终不过是归于虚无而已。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