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从小就是写作文老被老师表扬的那一个。但是直到读高一,才终于明白写作能给我快乐这件事。
平生第一次被老师表扬的第一篇文章是我三年级的时候写的,叫做《第一次洗红领巾》。这是老师布置的一篇命题作文,所谓的命题作文,就不是我们自发写的,而是老师的要求。这点很重要。
三年级当然很天真,我们都相信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所以第一次写红领巾洗红领巾的时候。我还真的去洗了一下,洗了就发现一个问题,就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果然染得非常的牢,红领巾这个红色是洗不掉的。这个跟我的常识很不吻合。一般我们手擦破了流点血,或者流点鼻血,这个血渍很快就洗掉了的。烈士果然不同一般,红领巾的红色你洗不掉。
我们那个时候洗东西都在池塘边洗的嘛,所以我也在池塘边洗红领巾。因为洗不掉嘛,所以就洗得很用力,结果脚下一滑,差一点掉进了池塘。我就把这句话写进去了,成为了这个作文的生动细节。老师就在全班面前读我作文时,着重读了这一句。认为这个细节很生动。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作文被表扬,但是我想说的是,最后我确定我这一生以写作为生,却不是因为三年级开始就被表扬,这种表扬对我其实没有多大的作用。
我被表扬得最厉害的一篇文章,是五年级时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主题大概是让我们夸夸社会主义新农村。我现在印象很深的,就是当时的班主任语文老师,觉得我的文章写得好,也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她声情并茂地读出了我写的那个金句: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现在的小朋友们可能不知道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个什么东西了。但是,你想,在我们那个时候,一个小学五年级的乡下孩子,却有如此高的政治敏感性,这可真不得了。那是在1985年,请注意,是1985年,比《请回答1988》还早3年。我读小学五年级,我的文章里面会写“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这样的《人民日报》社论体的句子。你就可以理解,我的老师看到了,是多么多么地惊艳。
现在想起来,这些被表扬的事情,是我学习写作过程中非常恶劣的一个东西,还好我没被这些表扬带沟里去。我也在想,为什么我没有被带沟里去,可能真的是因为,天生叛逆。
无论是洗红领巾,还是写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这种话其实都不是一个小学生自己的话。你想一个三年级的小朋友,他干嘛神神叨叨地要去洗红领巾,他直接扔洗衣机里好不好,没有洗衣机,有妈呢。还有一个五年级的小朋友,说话像新闻联播,新华社社论,这正常吗。
这里的奥秘只有一个,就是,孩子揣摩成人的上意,然后投其所好,以博得表扬。而这种投机主义,是被肯定的。而从小训练这种投机,就是我们作文教育的根本。你说,我从小被表扬,最终还没被带进沟里去,成为某种棍子,是不是很侥幸。
真正的让我感受到写作的快乐的,是高一的时候。那年我写了一篇文章,标题叫做《狼》。文章第一句话大概是说,我是一匹狼,被猎人围困在了草原中心。这篇文章现在想起来,是很受齐秦的歌曲《狼》的影响的。刚好那时候齐秦很流行。这正是《请回答1988》那一年。
这个文章后来发在了我们县里中学生作文报上,是我第一次发表文章。后来这个作文报佳作结集成书,这篇《狼》也选进去了。高中的很多学弟学妹,日后还来跟我提起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让我第一次觉得写作这件事情是如此的过瘾。那是因为,以前,我说的,都是老师长辈希望我说的话,而这篇《狼》,是第一次把真实的内心律动捕捉到了,呈现出来了。把自己的那种情绪很准确的传达出来,这件事,很过瘾。
那个青春期的男孩,他很骚动,又郁闷,又很压抑。写作这个东西,就是要把真实的自我给传达出来。以前,老师的各种表扬什么的,我都不在意。现在,我写出了真实,就非常的在意。
所以我也很感谢高一时候的老师,他能够容忍我这么一篇非常不主流的、情绪灰暗的、非常失败主义的文章。
我们知道,中小学生写文章,总是被要求,情绪明亮一点,乐观一点,要阳光,要积极向上。直到现在,我们的孩子还是这样被要求。被要求积极向上。但是一个人完整的情绪,不只是阳光普照的,情绪是很多面的,有的时候你把一些负面的情绪非常准确地传达出来,这个过程也很过瘾,
此外,就写作的技术来说,《狼》这个文,一开始就是现代主义的手法,而不是我们一直读的革命的现实主义的手法。这一点,是我大学时,读了文艺理论才了解到的。也就是说,我只是听从情绪的摆布,就写出了一个现代派的作品。
所以这篇文章作用非常大,让我第一次爱上了写作。因为我第一次知道,用写作这种方式,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恰如其分的传达出来,被别人感知到,这件事情是多么多么的带劲。
不过,之后高中三年,我稀里糊涂喜欢了唐诗宋词,沉浸在古典里,差点不能自拔。
第二次感受到这样的一种写作带来的那种带劲的感觉,已经读大学二年级了。那个时候我成了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写了一篇小说,在学校的创作比赛中,获了奖。这个小说其实也是很先锋派的。这段时间,我的写作热情比高一时更高涨,我发现,小说这门手艺,超级好玩。
其实我的人生理想有两个,一个是想成为一个学者,一个是想成为一个写小说的人,但是到现在都没有成为,所以我就是一个失败的人。
大学4年,一直到2000年代初期,我都没有放弃小说写作的练习。但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一篇小说习作。
但这段时间的小说习作训练,对我日后做事情也好,写其他文章也好,都是非常的有帮助的。
一个帮助是,我认识到包括小说在内,一切虚构作品,都是“真实的谎言”。这样,小说就是一个事先张扬的谎言。大家都知道你说的这个故事是假的,但你却要在你所构建的小说世界里,圆这个谎。你要推进你的谎言,让大家都信以为真,就对你整体的架构能力,和细节复原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这是很好的思维训练。
另一个帮助是,我知道了结构和框架这个概念。写小说是需要统筹规划的,不是说你突然有灵感,就可以把它写出来了,空间结构能力,语言叙述能力,都非常重要。
这个小说训练的过程,最终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小说家,但却赋予了我做事情蛮有条理的能力。日后反思,这个条理究竟从何而来?可能就是从我学写小说这个事情上来的。我常说,热爱写作的人,一定会得到这个爱好的极大馈赠,其实讲的就是这个。
我没有成为一个小说家,那些年写的习作,现在都堆在我书房里。没有发表,除了最要好的朋友,谁也不知道有这些文稿存在。我白天教书,晚上读书,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自从高一发表了一篇《狼》之后,也一直没有再发表文章。等到第二次发文章,发在一个商业媒体上,这个时候,我已经31岁了。
我讲这部分内容,讲这些经历,是想告诉大家,其实,失败无处不在。不是说,你从小爱写作,被老师表扬,你就一定会在写作上有所成就。你也需要接纳自己的失败,就像我一样。
此外,写作这件事情是很辛苦的。很多才华横溢的人都尝试,但多不能坚持很久。尤其是写长篇,就像跑马拉松,所以我很了解为什么村上春树喜欢跑马拉松,因为,跑马拉松,至少有一点跟写长篇小说感觉很像,就是备受煎熬,你时时刻刻都想放弃。
我大二时写的小说,在学校里获了奖。当时的好多同学,以及老师,都觉得这个小说还不错。然后我的一个学长,高两届,他当时也是写小说的,我们大家都觉得他写的很好。他看了我那个小说以后,也淡淡的表扬了几句,说,你这个小说写的还不错,有点像苏童。
当然我觉得很受侮辱。为什么说你像苏童还是侮辱?因为苏童写得很糟糕好吗,而我,明明学的是马尔克斯和福克纳好吗!
这位师兄的这句评价,现在记忆犹新。不过这位师兄,后来好像就没有继续在写作这条道路上前进了。我也理解,这条路真的很艰难,我知道这个艰难。
但是我坚持了很多年,一直在写。尽管我也很艰难,每一篇对得起自己的文章都很艰难。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高一的时候那种体验,一直鼓励着我。真实的自我表达所带来的那种畅快感,说到底是对自我的最大奖赏。
其实,恐怕也不是天生叛逆,而是极端自我。如果你也喜欢写,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你,因为,你从写作里得到的快乐,是从你自己身上得到的,而非其他。同时,还有一个好消息,写作这件事,虽然很煎熬,但是很过瘾,对你个人的多巴胺奖励非常高,会让你欲罢不能。
而且,多巴胺上瘾这个事,阈值是越来越高的。同样的剂量,第二次就不能带来同样的快感了。于是你只好不断跟自己过不去,死磨硬泡,寄望于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儿小进步,来换取稀薄的奖励。
就这样,一旦你成为一个为自己的写作者,恭喜,你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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