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艺术的角度来说,这部影片的故事确实有些松散,缺乏逻辑一致性和情节的内在张力。此片的串联叙事结构,与贾樟柯的《天注定》相似。相较于《天注定》新闻串片式的现实主义表现,《后会无期》更有一种关切诗和远方的文艺情怀。作为公路类型片,影片故事虽有一点缺乏焦点,且情怀表达也不够自然,但就影片语言而言,还是有启人深思的思想性和余韵,衬托出文艺片对人物精神性的存在有所触及和表达的层面。
影片似乎把旅行诠释为“在路上”和“去远方”。然而没有确切方向和目标的行走,预示了结局的苍茫。一路同行的朋友,最终是相聚还是分散,是后会有期还是后会无期,影片也是在表达求索和困惑中流露出一种悲观的基调。
虽然我们可以短暂地同行,但终将后会无期,这似乎是韩寒在影片中所表达的“世界观”。
他让片中人物阿吕对江河老师说:“你连世界都没有观过,哪来的世界观?”他的意思是:世界很大,我们都应该出去看看。这样才能建立自己的世界观。
然而,人即便踏遍海角天涯,即便上穷碧落下黄泉,依然无法遍观一个整全的世界。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永远也无法得到正确的世界观?
未必如此。只不过,对于有限的人类来说,由于不能肉眼遍观全世界,也不能肉身穿越时空、回溯历史,那么选择任何一种“世界观”,都成了“信心”中的冒险。
从小,我们就被教导某种特定的世界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却并不被鼓励去努力质疑、探索和印证它到底是不是真的。
有时候,我们所信以为真的,未必是真的。我们身处何地,我们被这个世界如何对待,我们心中有何喜好与渴望,都可能影响我们的心思和判断,去接受一个自己所愿意接受的结论。哪怕它与事实相去甚远。
正如影片中江河老师很愿意相信女子苏米不是真正的“小姐”,而是良家女子。他愿意这样相信和接受,是因为他把自己对生活和人性的某种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期待投射到了她身上。对江河老师来说,即便苏米曾经误入歧途,那也一定是迫不得已的,是情有可原的。或许他对这女子的情愫,不关乎爱情,也不关乎情欲,而只关乎内心的某种希冀:他愿意相信,再不堪之人的身上也总有闪光和美好的一面,再不堪的人身上也总有令人同情和怜惜的一面。
驾车送江河老师去西部教书的浩汉就不相信苏米是良家女子。 他所否定的,是他所不介意、不关心、不在乎的。对于他所不介意的人,不管她是好是坏,他的心也不会起一丝波澜,不会有什么遗憾和疼痛。
浩汉只在乎自己早逝父亲的英名。他相信父亲是一个英雄,是死得其所的冒险家,是有责任心的一家之主。他也相信与自己通信近二十年的笔友刘莺莺对他怀着真情。这才是他内心的珍藏。
然而,真相很快给了他迎头一棒的痛击。父亲的英勇献身海上事业竟然是他为方便自己抛妻弃子而演的戏。以为将要蕴育一场爱情的纯真笔友情,竟然是他同父异母姐妹配合父亲所演的一场戏。一场游戏一场梦幻。对于自己所渴望、所恋慕的事物,人永远都是在容易轻信的。十九年的文字交流情,到头来却是一场情感错托的乌龙。没有比这更让浩汉感到幻灭的了。
诗人普希金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诗人泰戈尔却说:“我们看错了世界,却说世界欺骗了我们……”
浩汉虽然被朋友骗过,但还是渴望结交和信任朋友。曾以满地朋友而自豪的他,踏上这趟旅程前,在老家丢下一个火把,就是为了去赌一个被朋友情义所支撑的未来。怀着对情义无价的信心,他撞到了“情义无价”的铁门。原来情义不是无价之宝,而是一文不值。
浩汉再次被骗了,在他们与一个骑游爱好者阿吕相遇之后。阿吕渴望拥有自由与飞翔的人生。他妻子还因他的这个生活理想而意外送命。他在车被偷以后,被迫成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徒步客。面对这样一个坚毅不屈,渴望如卫星般遨游太空的旅行者,浩汉的心交付了自己的信任。他这一次的轻信与毫不防备,或者是为了尽快治愈不久前所经历的情殇与情伤。他不愿意自己受过伤就不再拥有爱的能力。他不愿意自己被骗过就不再拥有信任他人的能力。
然而他刚一说出自己的分辨和相信,说阿吕是一个可交的朋友,阿吕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开走了他的车,消失得无影无踪。浩汉这一次发现自己被骗,没有像上次那样是在十九年之后。
他眼中的“世界”终于变色了——“情义”两个字的寿命还比不上一条狗的寿命。他不知道到底是世界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江河老师说,或许阿吕是有苦衷的……江河仍然相信,真实总是比人的肉眼所见要更复杂、丰富和深刻一些。他相信阿吕开走了车,不是他们与阿吕之间的结束。浩汉生气地说,因为车不是你的。
江河老师总是愿意把现实想象得比它呈现给人的那一部分要更美好一些。这似乎是他表达内心期盼、感受生活美好、认定人间值得的一个方式。然而,终于“人间清醒”的浩汉却郑重而直白地对江河老师说了一句:“我相信那个苏米,她就是一个妓女!”
浩汉知道江河的软肋。他们因着各自的渴望和所愿,而选择了各自的相信和不相信。即便是亲密同行的朋友,也有彼此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现实首先向浩汉揭开了它的残酷伪饰,让他去承受被真相“伤害”的痛楚。然而,被真相“伤害”总比被谎言“安慰”要好。所以,也不能简单把浩汉对江河说的直白话看成是气话和挑衅。让江河也像他一样去早点直面看似残忍的真相,不再被虚假所安慰,这何尝不是一种仁慈?朋友加的伤痕,却是出于忠诚。志在远方的真勇士,就应该敢于直面惨淡的真相,敢于正视心中淋漓的鲜血。
事实上,真正伤害我们的,永远不是真相本身,而是对真相的无知、无视、否认、遮蔽,是我们对真相的逃避。真相向我们呈现,是为了预备对我们进行刮骨疗伤式的医治。
哲学家尼采曾说:“我们拥有艺术,是为了不死于事实。”
人为什么可能会“死于事实”呢?因为事实可能让人心碎到绝望,悲哀到心死。因为事实可能会灭掉人心中希望和光明的灯塔,让人绝望到虽生如死,生无可恋。
然而,每一个人所见到的事实,所经历的现实,都只不过是碎片化的事实。碎片化的事实不是整全的事实,也就不是真正的真实,而是从某种程度上被遮蔽、被扭曲和被破坏过的事实。
在气质形象上确实很像艺术家的江河老师,每一次面对碎片化的事实,总是能够用一种艺术化的穿透眼光和豁达胸怀,去超越糟糕的表象,而试图发掘背后所遮蔽、扭曲和破坏了的真相——他所以为和相信的“整全事实”。以及背后所隐藏的一些“美好”印记。
如他自己所说,作为老师,他能够在每一个差生身上去看到他们的可取之处。也正是因着这种眼光和胸怀,使他对那些看起来不够好的人,无论是苏米,还是阿吕,也依然流露出某种同情、怜恤和悲悯。
对他来说,苏米即便真的是一个妓女,又有何妨?这个碎片式的事实也不能瓦解他心中所相信和持守的另一个更整全事实—— 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而沦为妓女或者骗子,这是不幸的,是令人同情的,是需要被怜悯的……同样的,阿吕真的是一个骗子又何妨?更整全的事实是:他沦为一个骗子,这是不幸的,更何况他还被人偷过车,还经历过丧妻之痛。
然而,在浩汉心中,也有一个更整全的事实——你之所以可以在我的损失和痛楚上面去显示你的胸怀和情怀,只是因为,那俩被骗走的车,不是你的。
浩汉在青蛙跳出锅之前,就盖上锅盖堵住它的出路。说,这才是现实!就如同他在演示:一个人每当想要跳出现实的牢笼,就会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来挡住他的出路。每当他想要站起来,奔向远方,让生命在自由中绽放,就会有一支暗箭向他射来……这是浩汉心里慢慢成形的“事实”: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不讲情义,不讲是非对错,而只讲利弊得失的。
之前贾樟柯所饰演的苏米“三叔”就说过一个“事实”:“小孩才爱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其实,大人也会在口头上分对错,只不过很多时候是为了利弊。
这也正是阿吕用行动所表达的对错逻辑——是有人先偷了我的车,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才不得已骗走别人的车。我也是受害者,我对这个世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有什么错?
阿吕开着骗走的车,继续去看外面的“世界”。他称自己为旅行者二号,想追随旅行者一号卫星,去太空遨游,只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那就是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眼。他曾骑游了很多地方,经过苍茫的荒野,经过繁华的城市,仍然没有看清楚这个“世界”。他说自己要先观了世界,再去建立自己的世界观。
正是因为想观世界的渴望,人类才有了探测太空的尝试。然而,虽然有些人观了太空,还是无法看见一个更整全的世界。他们所目击的依然是一个被自我观念与偏见所割裂了的碎片化世界。在一个无法把碎片化世界还原为整全事实的荒诞处境中,有这样一则笑话:
一位宇航员是无神论者,对一位脑外科医生说,我多次游过太空,从来没有看见过上帝或者天使。脑外科医生说,我开过很多聪明人的脑袋,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思想。
几年后,江河写出了《旅行者》这部小说。主题是:千里之行,后会无期。
就如同在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来过,生活过,奋斗过,奔跑过,相遇过,相聚过,同行过,陪伴过,爱过,恨过,愤怒过,悲哀过,抗争过,放弃过,绝望过,沉默过,欢笑过,哭泣过,争执过,拥抱过,分离过……然而,这一切终将逝去如风,飘散如烟。我们的命运只有一个:即便同行千里,也将后会无期……
影片结尾,浩汉再次开车送江河入职,他为江河的小说想了一个结尾:“真没想到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但跟人告别的时候,还是得用力一点,因为你说一句,说不定就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弄不好就是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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