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0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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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 谁怕,一把年纪任平生

林世钰 | 谁怕,一把年纪任平生

文中所有照片均为林世钰所摄


今天买了人生第一副老花镜。戴上之后,终于可以不用皱眉也能看清药瓶上的说明书了,终于可以阅读字母如蚁爬的英文书了。


晚上在餐桌上,语重心长地对闺女说,小姐姐,妈妈今天起开始戴老花镜了,这意味着你从此要尊老了。不准再嘲笑我丢三落四的忘性了,因为,我-老-了!


掷地有声地宣告自己初老,竟然生出倚老卖老的豪气。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成雪了咱就堆个雪人滚个雪球呗,怕啥?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的一篇小说。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走在大街上,突然发现男人不再看她了。她从男人的忽视中看到自己不再具有魅力的身体和一去不返的青春。从那天起,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确定自己老不老还要照照男人这面镜子?这也太把男人当回事了吧?她不知道,小男生也许会喜欢姐弟恋,但是中年以后的男人普遍专一——永远只爱年轻貌美的女孩。


很多年前看小说《洛丽塔》,不明白中年男人亨伯特何以爱上 12岁的小萝莉。等自己到了中年突然恍然大悟——男人一样害怕自己的衰老,特别是性能力的衰退和丧失,所以他们需要在年轻鲜活的肉体上掠过马上要消逝的最后几道光与电,以寻找存在感。打个遭男人恨的比喻吧,一匹行将就木的老马被电击了一下弹跳起来,结果以为自己就是那奔腾的电。


既然男人永远都爱年轻貌美的姑娘,中年女生就不必在乎他们的眼光啦,自己从容美丽地活着就好。


林世钰 | 谁怕,一把年纪任平生


我的心态一直都不错,从小到大都安然接受自己的年龄,以及自己在不同年龄段的状态。有的女人对自己的年龄讳莫如深,特别在男人面前,好像一说出来在男人眼中立刻就少了魅力,降低了可以暧昧的可能性。我呢,永远都是坦荡荡地报出自己的年龄。葡萄酒和古董的稀罕程度可都是与年份成正比的。


谁怕,一把年纪任平生!


只要是从岁月生出的,白发也好,皱纹也好,日渐衰朽的身体也好,物来不拒。少女时代的青涩与叛逆,青春时期的孤高与彷徨,中年的通透和淡然,都是蚌中的珍珠,都是生命的见证,都是真实的美好,我照单全收。


20岁,很享受热烈地爱上一个人的状态,哪怕毫无结果,哪怕伤痕累累,也不管不顾。那时也很享受作为一个文艺女青年和理想主义者的单纯,在生活的荆棘和乱麻里,怎么都能翻出绚丽的花朵。


30岁,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虽然工作繁忙,但很享受陪伴女儿成长的甜蜜时光,没有落下她成长的任何一个重要节点,从来不觉得她是我的负累。也安然接受自己从一个只关心内心世界的文艺女青年到一个关心社会现实的记者的巨大转变。


40岁,辞职赴美,虽然英文不够好,但很享受一个人跌跌撞撞尝试各种新事物的感觉。比如托福没考就把自己扔进大学里读书、比如去纽约中国美术馆做义工、比如去哥大蹭口述历史讲座、比如写高耀洁口述史……


自42岁始,眼睛开始出现飞蚊症,近年日益加重,给读书写作造成了很大困难。计划阅读的书堆得老高,但是很难完整地看完一本。特别是英文书,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让人眼花缭乱。一些雄心勃勃的写作计划也只好搁浅。


一开始非常沮丧——还没尽情活开呢,咋就老了呢?现在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青春了这么久,飞扬了这么久,上进了这么久,好累啊,趋老和退步都是应该的,这是对岁月流逝的呼应。风刮过山岗,怎能不带走几片草叶,留下些许败坏的痕迹呢?


再过几年就到天命之年了,届时大幕拉起,锣鼓喧天,答案揭晓,一切水落石出。攥着属于自己的天命,行在神定的道路上,我只会更安于自己的状态。那时,可以全然放下对生活跃跃欲试的野心,与自己日益衰朽的身体和解,享受神给我的恩赐,安然度日。


年轻时铺陈了好大一张宣纸,摩拳擦掌,准备画世上最瑰丽最壮观的画,到现在才发现,对每个人来说,笔墨能渲染到的其实只是那么一小块地方,其余都是留白,不可能填满,也不必填满。


林世钰 | 谁怕,一把年纪任平生


一个女人活到50岁,但凡有点智慧的,基本可以做到不和别人攀比,不追求所谓成功,不在乎身材是否曼妙,不在意男人的目光,不逢迎任何人,不再毛毛躁躁、左右为难、进退失据、患得患失。她应该明白,“得救在乎归回安息,得力在乎平静安稳”,把浮躁的稗子筛掉,剩下的都是沉甸甸的麦子。


一个50岁的女人,在中年与老年之间的罅隙里穿行,不那么年轻,也不那么衰老,完全可以穿着自己喜欢的衣裳,携手自己喜欢的人,在日月星辰之下,河流山川之上缓慢从容坚定地活着。


想到这,竟然对50岁有种隐隐的期待呢。


对女人杀伤力最强的爱情,那时基本对她没有什么作用了。因为她清楚男人是怎么回事,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模样,所以浅薄的情爱已经打动不了她,也伤害不了她了。唯有在岁月深处浸润过的馨香可以让她心动。比如善良的品格、温柔的性情,开阔的格局,敏锐的洞见。


当一个女人成熟到不再把爱情看成自己生命的全部,而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时,她已经有了强大的内心力量,知道如何自爱和爱人。


那时孩子也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和我们是平行的。我们遥遥相望,欣赏彼此的生命。我们和孩子本来就是两个独立的生命,在人世间亲密交集了十八年后,目送他们远去。不必追,他们有他们的方向,我们有我们的方向。孩子不是我们的全部,只是我们某个人生阶段的重心,一旦翻过那个篇章,我们各自有自己的行要谱写。


几年前,我辞了记者工作来到美国,此后每次回国,母亲都不无遗憾地对女儿说:“你看,你妈为了你把工作辞掉去美国了。”女儿总是扬着头回答:“外婆,我妈说了,她不光是为我,也是为她自己。”


女儿说得对。我从来不会把养儿育女看成自己全部的事业,从而放弃对自己梦想的实现。她是她,我是我。在她尚未成年的时候,我会尽到一个母亲应有的责任,但不会以丧失自我作为代价。


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影响,是靠自己永不止息的成长,而不是死亡式的付出。


如果一个女人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全部,非常可怕!首先,孩子不能承受期待之重,压力会把他压垮的;其次,一旦孩子没有达到母亲的期待,母亲会有很深的挫败感,从而影响自己的情绪和生活。前几天看到一则新闻,一个母亲因为孩子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觉得自己很失败,跳楼自杀。


一旦女人把自己和伴侣及孩子的关系捋清了,生活基本就条分缕析了。至于工作,那是另外一个范畴的事情了,它比情感关系简单得多。


林世钰 | 谁怕,一把年纪任平生


说真的,我不那么害怕老去,只是害怕自己老去以后会丧失对世界的好奇心,停止对美好事物的追求,面对不义之事保持沉默,重视保养身体甚于保养灵魂,不再相信爱情和理想,越来越偏执于自己有限的经验和固化的思想。我怕自己变成一块活化石,面对时代的变化无动于衷冥顽不化。


我希望将来50岁的自己,仍然像水一样灵动。可以为清晨池塘盛开的莲感动,不穿鞋在带露的草地上行走,愿意拥抱一个哭泣的陌生人,穿着白色亚麻衬衫和曳地花裙子去看画展。最重要的是,对人性之恶和制度之恶依然保持警醒和批判,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仍存温柔之心,愿意继续行善而不丧志。


杨绛曾经译过一首英国诗人兰德的诗,亦可以看作是她的人生态度: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如果我老了,肯定做不到她那样淡然,躲在书斋里,与社会保持距离,过着隐逸的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我更愿意像资中筠和龙应台先生那样,把自己放在风高浪急的社会生活中,即便头顶银发跃动,也要对现实保持敏锐的洞察力,以及为正义和良善鼓与呼的勇气。


我希望自己可以像一个战士那样老去,即便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也要目光炯炯,握紧手中的“枪”。这“枪”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砖头。


同时,我也希望自己可以享受日常生活的美好。比如在夏日的午后小憩,做个短暂香甜的白日梦。


13岁那年,美国作家、知识分子苏珊·桑塔格立下一条规矩不做白日梦。对大多作家而言,悠闲的沉思都属于工作的一部分,但在桑塔格看来,这无异于浪费时间,会对她的情绪稳定产生威胁。做一个睿智的人,对我而言,并不是做事情做得更好的问题,她在1973年的日记中吐露心声:那是我唯一的存在方式。如果我不能做到睿智,我会就徘徊在紧张症的边缘。


我也希望自己做一个睿智的人,世事洞明,但是睿智并不意味着不做白日梦,必须时刻与现实保持紧张的张力。慢下来,于夏日的午后喝碗绿豆汤,在林间悠闲散步,然后再美美地做个白日梦,这还是有必要的。


万一梦实现了呢?


林世钰 | 谁怕,一把年纪任平生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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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媒体人的眼光观察美国社会,用妈妈的心肠分享教育心得,用旅行者的心情体验旅途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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