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因为我有在任何地方总是说真话的习惯——我的生命正是以此维系 ————墨索里尼
已经过去的20世纪,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回忆,十九世纪末的欧洲人曾经认为自己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太平的黄金时代”,人们“怀着自由派的理想主义真诚地相信自己正沿着一条万无一失的平坦大道走上‘最美好的世界’。人们用藐视的眼光看待从前充满战争、饥馑和动乱的时代。认为那是人类尚未成熟和不够开化的时代。而现在,一切邪恶和暴虐均已彻底消灭”。人们相信,这种“进步”已经超越圣经,科学技术的新奇迹正雄辩地不断提供佐证。
20世纪,曾被誉为人类文明进步最快的一个时代。极度乐观的人们自以为梦想已经实现。这个世纪,群星闪耀,科技突飞猛进。这个世纪,物质和精神财富的增长之迅猛令人瞠目结舌。
然而,这个被理想主义迷惑的世纪,也是人类历史上最血腥、最残酷的一个时代。两次世界大战,让整个世界生灵涂炭,夺去了数亿人的生命。尤其是骇人听闻的法西斯主义,以及野蛮残忍的极权主义,人性似乎一下子倒退了千年之前。
这个世纪,人类在道德上遭受了彻底的失败。
法西斯主义曾经席卷全球。从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希特勒的纳粹德国,佛朗哥的西班牙,再到日本帝国,直至二战后某些国家。他们打着形形色色民主主义的旗号,大行法西斯主义之实。
今天,在世界很多地方,谎言又重登王座,执掌权柄。想要了解令人眼花缭乱揪心不已的当下,我们就必须关注法西斯意识形态家的历史,关注他们的谎言是如何俘获人心的。他们大肆宣扬的意识形态为何导致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引发了世界性的战争和种族灭绝。
在过去的二十世纪,法西斯带来人类的一个重要教训是,种族主义的谎言会导致极端的政治暴力。
很多人常常疑惑不解:暴力和种族主义为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大行其道?纳粹党人和法西斯分子是如何掌权并杀害了几百万犹太人的?
今天世界上涌现出的各种极端政治势力,他们像过去的法西斯领袖一样,他们的政治权力很大程度上源自对现实的质疑,对神话、愤怒和偏执的顺从和支持,以及对谎言的宣扬。
当下是一个后法西斯的时代,然而很多时候法西斯似乎在死灰复燃,借尸还魂,大行其道。
阿根廷历史学家费德里科·芬切尔斯坦在《法西斯谎言简史》一书中揭示了法西斯谎言背后的真相。针对“为什么20世纪的法西斯主义者将简单的、往往是可憎的谎言视为真相,以及其他人为什么会相信”提供了自己独特的解释。
1
撒谎和政治一样古老。在政治权力斗争的历史中,宣传、伪善和矫饰无处不在。为了实现自己邪恶的目的,施行残暴的恶行,人们往往以貌似更大的善为名掩盖行恶的真相,这几乎成了人类政治史的标志。
法西斯分子并非那个时代唯一的说谎者,我们的后代也不是我们这个时代唯一的说谎者。君主说谎,打着拯民于水火、解放压迫民族的革命家说谎,以自由民主为己任的自由民主派一样屡屡说谎。
法西斯主义者究竟是如何得逞的?答案是,他们是通过意识形态谎言得逞的。法西斯分子的政治权力很大程度上源自对真相的收买和对谎言的广泛宣传。
说谎是法西斯主义的特征,甚至是法西斯分子的本质,而在自由主义者那里,说谎只是一个附加品。
法西斯种族主义本身是基于这样一种谎言,即人类是按照等级划分为优等种族和劣等种族两种,劣等的种族以优等的种族为目标,优等民族将统治劣等民族。
在法西斯主义那里,神话真理代替了事实真理。
法西斯分子认为,他们的谎言是为朴素而绝对的真理服务。事实上,这些所谓的真理是更大的谎言。法西斯主义者一次次以伪装成真相的谎言为名展开杀戮。
20世纪著名的法西斯主义领袖,从墨索里尼到希特勒都视谎言为真理,视自己为真理的化身,这是他们理解权力、人民主权和历史的核心。他们用一个建立在神话逻辑上的世界来替换我们生活的真实世界,混淆真相,颠倒是非,让真相和虚假无法区分。
而当下,谎言似乎又要逐渐取代经验真理,事实往往以“虚假新闻”的面目出现,而各种指鹿为马、否认事实的说法却变成了执政者大力推行的举措。
2
法西斯主义的宣传家戈培尔说,将谎言重复成真理是纳粹主义的核心。这句话常常被很多人误解为另外一句话,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
因此,人们常常对其误读,好像法西斯分子意识到自己是在蓄意造假。他们的核心是欺骗吗?他们相信自己的谎言吗?
戈培尔曾经伪造并发布自己遇刺的消息,并把它作为事实写进自己的私人日记,而这日记并非是蓄意留给为公众看的。戈培尔这样做,分明是在发明另一种现实来欺骗自己。
戈培尔相信希特勒是天才,是上帝派来拯救德国的。对于戈培尔而言,知识是一个关乎信仰的问题,尤其是对于法西斯主义领袖神话的确信。在法西斯主义眼里,真理和宣传之间并不存在很多矛盾。
戈培尔将宣传定义为“一种艺术。宣传不是怎样去说谎或歪曲,而是如何去倾听‘人民的灵魂’和‘用一个人民能听懂的语言跟他们讲话’”。
要界定法西斯主义,其中一点便是有组织的撒谎。只有领袖规定的事实才可以被接受为真相。以宣扬另一种现实为名歪曲真相,是法西斯主义历史上的惯用伎俩。
就像有人撒谎时总会习惯性频繁眨眼,每当希特勒要颠倒是非的时候,他总会谈论起大是大非。在希特勒的理解中,与他的种族主义理论相悖的事实都是谎言。他的世界观建立在一个无需实证也不需实证的真理概念之上。换而言之,对我们大多数人是真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有可能是假的。我们大多数人认为是谎言或捏造的事实,在他看来却是真相的高级形式。
希特勒谎称犹太人说谎,他指责犹太人“大大扭曲了真相”。在希特勒的世界里,真相就是他信奉的反犹主义神话。希特勒说,“在利用谎言和诽谤方面,首屈一指的行家一直是犹太人”。
法西斯主义者幻想出一个新的现实,然后去用幻想的现实改变实存的现实。法西斯主义者的谎言没有任何真实之处,然而其追随者却让其变得足够真实,于是凡是他们不喜欢的,就被视为虚假的。
当反犹主义的谎言声称犹太人天生肮脏且会传染,因此应该被杀掉,纳粹党人就在隔离区和集中营创造条件,让污秽和广泛传播的疾病变成现实,犹太囚犯在忍饥挨饿并受尽折磨彻底沦为非人之后,变成了纳粹党人打算让他们成为的样子,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被杀掉。
法西斯主义推崇神话。打造神话、宣传神话也是法西斯主义思想的核心。
法西斯主义的神话植根于法西斯主义的民族神话,进而打造领袖神话。法西斯主义者将神话从个人信仰问题转变为政治认同的主要形式。在将神话现代化的过程中,他们大肆推行种族主义、民族主义,以民族复兴之名凝聚人心。
现实必须遵循神话的要求。如果人们一开始就不相信神话,他们的怀疑也需要受到质疑。
3
伦特说,法西斯主义是一个绝对的谎言,一个具有可怕政治影响的谎言。法西斯主义者故意将谎言变成了现实。因此,与法西斯主义者的任何争论都是毫无意义的。
在阿伦特看来,任何形式的意识形态政治必然导致对我们所知的现实的抹杀。法西斯主义者对真实的摧毁源于信念的推动,这种信念被法西斯主义者理解为一种先验的真理而非简单的谎言。法西斯主义者相信他们的意识形态代表着唯一的真理。
但法西斯主义并非一个简单的、虚伪的谎言,而是一个来自上层和下层的生活和信仰体验。在对法西斯的认识上既有官方的主动引导,也有普通民众的自发配合。
对于不信者而言,法西斯主义的幻想只是一个错误立场,是对政治的虚假主张。而对法西斯主义者而言,情况恰恰相反,谎言必定会取代现实并成为现实。
从历史的角度看,法西斯主义可以被界定为一种由国家运动和政权推动的全球性意识形态,法西斯主义是一种跨国现象,它是一种现代的反革命形式,是极端民族主义,反自由主义的。它的主要的目的是从内部摧毁民主,从而自上而下建立独裁。
跨国的法西斯主义者提议建立一个极权主义国家,压制多元性和公民社会,逐渐消除公共与私人、国家与公民之间的界限。在法西斯政权下,独立媒体被关闭,自由的自由毫无踪影,法治被彻底摧毁。
法西斯主义的基础是现代的人民主权观念,但取消了政治代表。法西斯主义领导人将领袖、人民和国家三者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人民主权被完全委托给了独裁者,独裁者打着人民之名,以人民共同体的名义行事。独裁者声称,他比人民更清楚他们想要什么。
法西斯主义者对敌人有一种极端看法,认为敌人对国家和人民来说是一种生存威胁,
必须先对其迫害,然后将其驱逐或者消灭,法西斯主义旨在通过持续不断的极端政治暴力和战争,建立一种划时代的世界秩序。
作为一种全球性的意识形态,法西斯主义不断在不同的国家背景下重新定义自己,各种政治变体层出不穷。
4
探讨法西斯主义,必须认真剖析它独特的真理观。
法西斯主义遵循和改造了长期存在的非理性传统,将权力、神话和真理等同起来。真理服从权力。对他们来说,真理是一种在权力中并通过权力解释的秘密。权力具有完全先验的地位。对法西斯分子来说,强大的、暴力的东西就是真实的和正当的,因为它表现了关于人民和国家的超历史的、神话性的趋势。权力源于以暴力、破坏和征服为手段对神话进行确认。
因此马克斯·霍克海默才说,真理服从权力是现代性的核心。
法西斯主义的真理超越了理性,以领袖神话为化身。他们站在一切理性的对立面,坚信自己牢牢扎根于神话之中。法西斯主义是非理论和非逻辑的。真理的最终形式不需要经验证据的证实,它来自对观念的直觉确认,这些观念被认为是超历史的神话的表达。
法西斯主义的真理是永恒不变的,这个真理就是法西斯主义的意识形态。特别是领袖思想的本真表达。
法西斯主义者提出了一种关于独裁统治的激进的真理理念。法西斯政治就是神话,领袖体现了这些神话。
法西斯领袖及其追随者被认为是历史和神话人物的化身。化身是获得终极真理的手段,领袖被塑造为神,从而成为神。领袖需要不断被神话,于是造神运动层出不穷,周而复始。
既然领袖体现了永恒的真理,不容置疑。希特勒就成了纳粹活生生的上帝。法西斯主义断定,那些批评领袖的就是骗子,是真理的敌人,必须被消灭。
法西斯主义的权力观导致在观念上和实践中对人进行非人化的摧残和精神迫害。
法西斯主义不主张思考,而是强调直觉的力量。克罗齐将法西斯主义视为“民族的插曲”,与民族文化无关。他们将领袖作为超凡人物看待,领袖是集体意志的理想表达。
谎言变成了真理,对谎言的信仰便成为极权主义追随者所受教育的一部分。于是,他们便把“意识形态谎言”变成了“神圣不可触碰的真理”。
与现实一样,过去也需要根据意识形态的要求而改变,它必须按照绝对真理的逻辑重写。就像《一九八四》历史要不断根据新话重写。因为“掌握了过去就掌握了未来”。
法西斯主义的历史观往往把历史看成一个争夺的场所,一个可以在击败对手后可以任意纠正和不断重写的故事。历史需要按照法西斯主义的意识形态不断重构,人们头脑中的历史记忆需要不断被清理。那些顽固坚持保存历史记忆的人们会面临各种危险,甚至是杀身之祸。因为他们违背了法西斯主义的所谓真理。
5
希特勒说过一句臭名昭著的话:因此,我现在相信,我是在依照全能的造物主的意志在行事——对犹太人进行自卫性攻击,就是为主的工作而战斗。
纳粹将自己灭绝犹太人的行为视为神的意志,他们就是在替天行道。
希特勒把犹太人形容为最好的宣传员,说犹太人是谎言大师。在一切法西斯主义者眼里,只要那些人被认定为是骗子,就要遭受迫害和消灭。
在法西斯主义者眼中,犹太人只是他们长长敌人名单中的一员。如果需要,他们随时可以制造出新的敌人。德国纳粹眼中的敌人,首先是犹太人,进而延伸到吉普赛人,德国的残疾人和精神病人。在其他国家的法西斯主义者眼里,敌人可能变成其他族裔,或者资本家、地主、知识分子等其他阶层。
法西斯主义者崇尚服从和斗争,将暴力和死亡同自我的彻底更新联系起来。
法西斯主义对暴力的推崇和对激发这种暴力的绝对真理的信仰,导致了惨绝人寰的最终解决方案的出台。
纳粹主义并非一个例外,它只是法西斯主义罪恶之花结出的一个最丑陋最激进的果实。
6
“墨索里尼永远正确”。1922——1945年,意大利法西斯主义者像做礼拜一样重复着这句不可能成立的谎言。他们相信墨索里尼拥有真理。
和“墨索里尼永远正确”如出一辙,纳粹党员誓言的第一条则有“元首永远正确”这句话。在法西斯主义者那里,独裁者代表了国家的思想,国家不仅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的。领袖永无谬误。法西斯国家的造神运动花样不断翻新,领袖被认为具有独一无二的划时代的天才,至高无上。
法西斯主义国家中,信念与掌舵者的信仰行为紧密相连。纳粹德国将希特勒描绘为真理和权威的终极来源,领袖成为真理的化身。独裁者是人民主权的最终来源,他只对自己负责。正如希特勒所言“他受到德国人民的召唤,并只对他负责”。
领袖体现了一种信念,一种对必须不加讨论地接受的真理的信念。人民必须相信领袖,崇拜领袖,对领袖绝对服从。
法西斯主义者痴迷于领袖的永无谬误,不会犯错,反映了其神话意识形态核心的神圣真理,这真理已经化身为为人民掌舵的英雄。
正如法西斯主义者埃内斯托·希门尼斯说,墨索里尼体现并超越了以往所有英雄的总和。墨索里尼不同于以往的英雄,但很多英雄都有墨索里尼的影子。他就像阿喀琉斯、凯撒、查理曼和查理五世。甚至“拿破仑也只是一个失败的墨索里尼”。
希特勒以“国家的最高法官自居”。对于纳粹来说,希特勒是正义的终极来源,他不受正义的约束。在纳粹德国,希特勒是领袖,是最高法官,也是唯一的立法者。希特勒的意志被确立为德国公法。领袖有权力决定法律的来源和正当性,他既是法权的接受者,也是法权的缔造者。他的“话语具有法律效力”。如同封建帝王所言,“朕即国家”,“朕即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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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是法西斯主义的敌人,他们仇恨民主,因此他们大肆攻击民主。在法西斯主义者眼里,英美国家的民主就是一个谎言。
墨索里尼认为,法西斯主义的一个核心任务就是否认民主制度的“谎言”。他还将法西斯主义的真理与民主的“谎言”相对立。
法西斯主义强调人民主权。这种主权植根于集体意志,但只有领袖才是集体意志的理想化身,表达了主权思想。因为他完全理解了民主的集体愿望。他比人民更清楚他们的需要和想法。
在希特勒看来,领袖的作用就是实现人民的欲求,因为 “普通民众只是怀有模糊的欲求和大概的信念,对于目标或欲求的实际性质并不明了,更不用说实现的可能了”。而领袖是由历史设定的在属于他的地方的“最出色的人”,是“天将降大任者”,因此希特勒反对真理,反对所谓“人民的智慧”。人民注定只能是一群俯首听命的被动跟随者,是需要时时被领袖的思想改造的芸芸众生。
因此,人民主权决不能是众多无知的民众的选举表达,而应该是法西斯国家及其领袖双重独裁的实现。法西斯主义的这种观点被很多政治领导人所借鉴,他们以民众民众无知、落后为借口,为专制独裁制造口实。
根据法西斯主义的观点,人民的权力被永远地委托给了领袖,由其充当人民理想自我的最佳表达,领袖是人民主权的化身。
传统的封建帝王宣扬君权神授,他们需要借助外在于人的天,为自己的统治寻找合法性。和崇尚传统的君王不同,法西斯主义崇尚领袖,迷信领袖,领袖自我取代了传统的权力终极来源的天。他们自己就是天,就是至高无上的神,他们自己就可以把握天意,看到神圣意志。
戈培尔将希特勒塑造为上帝派来拯救德国的天选之人。纳粹的宣传缔造了一个无法用事实证明的希特勒神话,即他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希特勒既是神的意志,其合法性不可置疑。
8
为了攻击民主,法西斯主义制造了民主的谎言。
法西斯主义声称,现有的民主是一个谎言,真正的民主此前从没存在过,他们谴责议会制,认为选举代表制并没有真正表达人民的意愿,西方所谓的民主是资产阶级虚伪的民主,是帝国主义的阴谋,民主已沦为高级财阀的统治。
法西斯主义的一个关键谎言是,独裁才是真实的民主。他们宣扬多元民主,只有他们自己的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只有领袖才能真正永远代表人民。他们的威权主义会带来更好、更实用的和更真实的民主形式。
佛朗哥说过:“我们用实际的民主来反对形式上的民主…….我们的民主从人民那里收集愿望和需要”。
和法西斯主义的其他谎言一样,这种编造的“真理”取代了经验真理。事实上,这种意识形态的真理永远不可能是真实的。但法西斯主义者拒绝接受经验真理,而是以领袖及他们所捍卫的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信仰,他们把领袖及其意识形态作为绝对真理的代表。
事实上,正是法西斯主义者拒绝自由民主并以独裁统治取而代之,有人甚至提出了“极权的”民主概念。
反法西斯主义者看到的是残暴无情的法西斯独裁统治,而许多法西斯主义者则相信法西斯主义才是唯一真正的民主。他们认为,法西斯主义确实在创造一种取代立宪民主的代表制。但这需要民众把权力和真理托付给领袖。民主正处于幼年期,法西斯主义则使其走向成熟。
对法西斯主义者来说,真正的民主实际上是一种社团主义的独裁。大多数法西斯主义者都认为,社团主义是一种威权民主形式,他们也把这种政治制度等同于法西斯独裁。在他们看来,独裁才是唯一真正的政治代表形式,独裁者可以在社会不同部门之间进行仲裁,所有人都需要听从于独裁者的行政权力。
世界各地的独裁者都宣称现有的自由民主制度已经腐朽。法西斯主义者将通过摧毁所谓的民主来“拯救民主”。
在西班牙内战中消灭了所有的反对派——五十万人被杀,几乎同样多的人流亡——之后,佛朗哥1947年举行了一次全民公投,以确认他为终身国家元首。佛朗哥认为这次可疑的选举极其“自由和受欢迎”,“独裁和自由是相容的的”这一论点成为他的终极谎言。
为什么法西斯主义者要把独裁说成民主?难道他们真的以为自己是民主的吗?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即使那些坚决反对民主的独裁者,也不敢公然反对民主,而是借口自己推行的是一种更高级的民主,或者通过全民公投、代表制以及其他各种形式的虚假民主投票,为自己的统治寻求民众支持的民主假象。
9
法西斯之所以能在20世纪掀起极其暴虐的滔天巨浪,离不开其数量庞大的追随者。
阿多诺区分了法西斯领袖和追随者,前者常常伪装自己的宗教和信仰,而后者则听任自己被谎言蒙骗。追随者只是想拜倒在法西斯主义领袖的超强自我之前。领袖则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到敌人及其追随者身上,领袖的主要目的是满足追随者被压抑的 “破坏欲”。
许多人将法西斯主义描绘为荒谬的返祖现象。法西斯主义是一个政治主体的集合,其中一些成员难以置信地在学习成为野蛮人。
法西斯主义者想要建立一种新“道德”,他们对领袖充分信任,即对“领袖的偶像崇拜”,这导致他们信奉魔法,实行暴力时不遗余力,毫无愧疚感。
1938年,博尔赫斯说,“法西斯主义是一种灵魂状态。事实上,它对其改宗过的追随者的要求,不过是夸大所有人都有的爱国主义和种族偏见。”法西斯主义往往与民族主义密不可分。法西斯主义的思维是“畸形的理性”。
在博尔赫斯和弗洛伊德看来,法西斯主义缺乏真理和他的非理性有关,它们毫无根据地将古老的多元神话转变为单一的政治神话。弗洛伊德将法西斯主义概念化为对真理的病态理解。博尔赫斯则认为,纳粹的反犹主义植根于一种“习得的幻觉”。
对两人而言,法西斯主义是对情景真实性(历史)的否定。博尔赫斯认为,法西斯主义完全是破坏性的,人只能为纳粹撒谎、杀人和挥洒献血,而纳粹主义无法促成任何积极成果。法西斯主义暴力是对“剑的信仰”,是植根于“恶行伦理学”的一种先验形式。
法西斯主义把反智主义作为政治动力的一个关键来源。是与阅读相对的,它最终将导致知识的毁灭,它将为“地球上所有书籍的死亡”开辟道路。
法西斯主义反对“自由和民主,也反对语法”,他决定在意识形态上拒绝文化。法西斯主义者有意识地寻求这种“集体倒退”,将人类文明回归到野蛮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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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希特勒被他的很对反对者视为一个疯狂的骗子。通过把希特勒贬损为一个可悲又冲动的江湖郎中,很多人摇身一变成为局外人,却无视纳粹分子曾残忍地策划了野蛮战争和种族灭绝的残酷现实。
如果仅仅把领导人视为臆想狂或精神错乱,而不去探求他和他的追随者的神话意识形态,探求其深层的思想根源,就会掩盖一个重要事实:法西斯主义关于世界的、根本上是威权主义的谎言和种族主义的幻想将会不断被正常化,并得到广大民众和主要政党人物的支持。
奥威尔式曾在《1984》写过一段经典的话:“党叫你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是他们最后的且最根本的命令”。
面对高压、威胁甚至迫害,什么时候我们会真的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什么情况下我们会良知泯灭,选择与作恶者同流合污?
二十世纪,法西斯主义在全球疯狂肆虐,给世界和人类带来了极其深重的巨大灾难。法西斯主义的出现并非偶然,仅仅讨伐墨索里尼、希特勒和佛朗哥这些法西斯独裁者,不仅未能根绝法西斯主义的思想根源,反而掩盖了法西斯主义曾经残害世界的真相,导致了二十世纪后半期法西斯主义在全球的继续盛行。
当下,我们更需要关注和检讨的,是疯狂残忍的法西斯领袖背后极其庞大、狂热的追随者,和潜藏于法西斯主义背后极其深厚的社会心理和文化基础。时光穿梭到21世纪,面对俄罗斯对乌克兰的野蛮侵略,面对网上山呼海啸般一边倒支持俄方的狂热民众,我们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