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终极价值是超越现实之上,为宏大叙事与个人的各种情感划定清晰的边界,立下盟约,才会有终极的正义。
1.实验。《卓文君》结束的时候,观众都惊讶了,怎么会结束了呢?剧情还没完呢?仿佛没看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结局,来了一个开放式结尾。这出剧用传统戏曲美学的外衣,包裹了一层布莱希特式的戏剧语言。按布莱希特的说法,舞台象一个盒子,有四个帷幕。演员在这个盒子里演出时是假装观众不存在的。但布莱希特认为可以打开舞台前方的帷幕,让角色与观众直接对话。于是,这种现代戏剧就出现了,但一般都是话剧。中国传统戏曲还鲜有这样的探索。这次《卓文君》不仅在形式上,让演员穿梭在观众中(这是小意思),台词也有穿越感,比如“宁可在宝马车上哭,也不愿意在共享单车上笑”(这也是小意思),关键是还进行了跨时空的讨论,比如小童和丫鬟讨论了卓文君死后若干年司马迁的《史记》,以及《西京杂记》对司马相如结局的不同记载,讨论司马相如另外娶妻?最后在卓文君伤感的唱腔中结束,到底两人结局怎样?交给观众来评判。从观众现场反应来看,这次探索还是不错的。这也许也是被逼出来的探索,因为历史上,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就只留下一起在邛崃卖酒,司马相如后来回到长安留下卓文君一个人在成都的事,以及那首流传至今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无法串联成一个有说服力的故事,所以,干脆来个实验戏剧也不失为一次创新。
2.古今渣男。在川剧《卓文君》里,司马相如完全就是个地道的渣男,而且渣得很贱,比如卓文君父亲打算把一半家产给卓文君,文君倒不想要,司马相如听到这个消息后用一套川剧绝活展现了他得意忘形的嘴脸,并计划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实现自己著书立文做官的目标。此时的卓文君很诧异,当初说好的一起奋斗的梦想呢?当听到司马相如在茂陵有了其他女人时,更是愁苦,说好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呢?这其实体现了古今渣男的一个差异,今天的渣男大多数是深知情感操控PUA的人,各阶层都有,属于欲望型渣男。但古代的著名渣男却往往是有文化的人,比如戏剧里《燕燕》的李郎;《杜师娘》的李甲;《焚香记》里的王魁等都是因为理想才气吸引女方,然后为了自己的理想抱负抛弃对方。现实里,郭沫若因为他改造社会的理想,吸引他的日本妻子,也因为这个原因抛弃了妻子和孩子;胡兰成更是渣男中的战斗机,因为才华吸引了无数女性,也因为才华去寻觅更多的女性。这些属于文化型渣男。他们吸引女方是因为其文化魅力,抛弃女方往往也是因为要实现其更大的文化抱负(在古代,做官也属于文化抱负)。而欲望型渣男吸引力在于给对方带来感官快乐,抛弃则是因为欲望得到满足,或者根本不需要原因。
3.悖论。古代渣男处于一种悖论中,就是目标和过程的悖论。怀着远大抱负,这是好的,与身边人浓情蜜意也是好的。在这两种价值之间,文化型渣男选择了前者,而且是绝情的选择了前者。哪怕伤害家庭、亲人、有情人也在所不惜。就像戏里卓文君唱的,“男人都是志向远大。”而且他们的目标不仅是现实的目标,也是一种终极价值“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牺牲点眼前人也是为了更大的世界,更长久的将来。所以,文化型渣男相比于欲望型渣男反而没有太多道德压力。然而,这样的悖论是以一种撕裂的方式解决的,儿女情感必须服从于宏大叙事。但如果宏大叙事是以碾碎爱情、家庭伦理等为代价,那这样的宏大叙事真的是我们想要的终极价值吗?
这是中国式悲剧的原因:个人的情感、良知与宏大叙事之撕裂。也是现实无法摆脱的悖论。除非终极价值是超越现实之上,为宏大叙事与个人的各种情感划定清晰的边界,立下盟约,才会有终极的正义。
4.角色。因着这个原因,司马相如有这么大的魅力吸引住卓文君,就一定有他可爱之处,如果把这一点演出来,,后面的戏剧冲突也会更激烈。卓文君的饰演者陈巧茹,以前演过的名角,如《红梅记》之李慧娘,《贵妃醉酒》之杨贵妃,《打饼》之潘金莲,《打神》之焦桂英,《目连戏》里的目连之母等等,这些角色都是经典的传统戏曲角色,人物鲜活生动。而在《卓文君》里,陈巧茹演出了一种矛盾感,爱还是不爱,等还是不等,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哈姆雷特、麦克白、周芷若···等身上都曾经历过,但在中国传统戏曲里还鲜有如此立体的角色。陈巧茹在几段表演和唱腔中,把这种矛盾感做了很好的诠释。
5.续写。既然是实验川剧,不妨对这部剧进行大胆续写。卓文君其实面临一个处境:爱与背叛。她爱的司马相如背叛了她,至于司马相如有没有和其他女人结婚不重要,反正是他背叛了之前对她的承诺。所以,她面临一个选择:继续还是断绝。这个选择将决定卓文君的人物角色。我们先看另一个才女:张爱玲。张爱玲爱上了胡兰成,胡兰成如同司马相如一样一定是有才华的,否则他也无法吸引这么有才华的张爱玲,但有颇富才华的张爱玲在爱情面前却卑微至极。她明知道胡兰成在外面乱来,也当作没看见,如此明目张胆的纵容,导致了胡兰成的得寸进尺,也导致了她的结局。也就是说,张爱玲在爱情面前没有了自我。爱情的美好在于,两个人是平等独立的人格,分享彼此的魅力和生命,最终走向合一,身体和灵魂。这就是爱情在超越现实之上的终极价值。如同舒婷所说“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但如果失去了自我,就会破坏这个价值和约定。最终,舔狗,一无所有。陈巧茹演的卓文君并没有露出张爱玲式的恋爱脑。所以,如果续写的话,有没有一种可能,卓文君立刻断绝与司马相如的关系,既不学焦桂英去申冤,也不像张爱玲那样跪舔。就是做自己,继续自己的诗与酒,把文君酒做出IP来。而司马相如在遭遇挫折后反过来求卓文君,但被文君拒绝。
这样的结局,当然很现代。
然而,又未尝不可。